直到在酒店关上了房间门,谢深都感到不真实。
房间内温馨的暖光下,谢深站在玄关踩在柔软的地毯上,隔壁是刚刚意外遇见的母亲一家。
是的,是一家。
他不是没有预料过,逃离这么多年,母亲可能早已有另一个家庭了。
只是没有想过会来得这么快,前不久还在难受往事,此刻却已经重逢了。
按她的说法,她这次回来既是有事要办,也是为了来找自己的。
纵使岁月曾她面庞留下痕迹,却也和记忆里那个人相差无几。
谢深内心五味杂陈,几乎一夜没能入睡。
幸好流风也不怎么需要睡,谢深硬是东拉西扯和他聊了好一夜。
——
第二天一大早,谢妈妈来敲开了谢深的房间。
丈夫临时有事取消了行程,让她带着几个孩子先回去,她准备带着谢深一起走。
谢深在犹豫,但在谢妈妈的坚持下,还是上了车。
路途不算太远,就在邻省省会城市,一上午的时间就到了。
第二任丈夫比他爹能干得多,一穷二白起家到如今生意蒸蒸日上,他们一家人已经住上了精装别墅。
两个孩子进门就跑回自己房间去了,谢妈妈让谢深去沙发上坐着,她去厨房倒水。
本来今天计划不在家,保姆已经请好了假,她打开冰箱看了看,顺便决定好了中午要做的菜肴。
谢深看了看装潢得富丽堂皇的客厅,又看了看厨房那边忙碌的母亲,轻叹一声,上前去帮忙。
谢妈妈还在找新买的茶杯,被阿姨放在了橱柜最上层,伸直了手还是有些够不着。
一道身影从旁边靠近,谢深已经比娇小的母亲高了不少,轻而易举帮她把一整套茶杯取了下来。
谢妈妈给他倒上冰鲜柠檬水,两人回到了客厅。
挽了挽鬓边垂落的长发,她看着已经长大的谢深,心头和鼻翼同样酸涩。
将近十年的时光,谢深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粘人的小豆包,在她面前的只是一个有些局促的少年。
她根本不敢问这些年他过得好不好,因为答案显而易见。
眼眶一红,她匆匆抽了张纸巾。
谢深喝着水一抬首,就是他妈红着眼眶揩着泪的模样。
“......妈,昨晚不是说好不会再哭了吗。”
昨晚在送他回酒店房间前,谢妈妈已经抱着他哭过一次了。
“抱歉,深深,妈妈......妈妈不哭了,以后也不哭了。”
说是这么说,谢妈妈一想到自己的亲生骨肉就这么被自己丢在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那么久,心里的痛楚还是挥之不去。
梨花带雨,脸上的淡妆都哭花了。
谢深看不过去,起身抱了抱她,手掌在她的背后轻轻拍着安慰。
记忆里,母亲也是这样一个多愁善感的样子,开心的时候能带动小小的谢深一起快乐,伤心的时候会哭个不停,他怎么都哄不停。
或许也正因为这份敏感无人理解,四周涌来的压力无处宣泄,生活的重担和丈夫的暴力一度差点将她逼疯。
谢深回想起临近逃离的那一年,母亲每日愁苦歇斯底里、全然不似原来温柔贤淑的模样,恐怕那时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了吧。
而现在,谢深看着这个干净明亮的大房子,染了发色、穿着柔软舒适衣服的母亲,以及......
余光扫过,早就从房门出来躲在角落的一男一女两个瞪视着他、仿佛在责怪他将他们的妈妈弄哭了的小孩儿。
还是很幸运的。
他突然不愿再责怪母亲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愿意回来看他了,如果是这样的幸福,他宁愿一辈子都无法相见。
沉浸在悲伤中哭了好一会儿,等终于不再那么难过,谢妈妈才意识到自己在儿子的怀里被安慰里了那么久,一点不像个母亲的样子。
倒是谢深,一直在懂事地给她递纸巾。
她狠狠擤了擤鼻涕,抬头看已经长成十五六岁少年的儿子,想到没对谢深真正好过多少,又想哭了。
还好谢深眼疾手快捞过桌上的柠檬水给她喝,才终于止住了又一轮泪崩。
他最怕的就是别人的眼泪了,根本招架不住。
说实在的,这次见面,除了很意外,谢深没有同母亲一样太多的悲伤。
在以前,一度陷于困境的时候,他偶尔也想过,是不是有母亲就会不一样,不用自己直面那些好难的事情。
思念过,也怨恨过,也幻想过重逢的场景会有多开心或是多悲伤。
但真正到了这个时候,看着哭泣的母亲,他反而奇怪的没有太多情绪了。
谢妈妈哭得有些抽噎,一边小口喝着水一边看着身前长得已经高过了她的儿子。
长开的谢深容貌有七分和她相似,较白的肤色、挺翘的鼻梁和一笑就多情的眼睛,只是少了三分妍艳,多了四分俊朗,已经是一个俊俏的少年了。
离开村里的这些年,她最初几年过得也不轻松,以新的身份在异乡拼搏很是艰辛。
幸运的是,遇到了真正能够相互扶持的人,两人一起在近几年乘着风口生意越做越好,她也能够停下来休息和照顾两个孩子。
谢深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她不愿意也不想放弃,在安顿好生活的这两年一直想要回去找他回来,却因为各种接踵的事情一再耽搁,直到最近才希望趁着丈夫到附近谈生意的时候去找他。
去时,她很害怕,害怕那个人已经将儿子打死或是为了筹赌卖了,但是想想自己带着深深逃那一次,对方放的她不论怎么死怎么跑儿子都必须留下的狠话,又安慰自己深深肯定会没事。
这种忐忑不安在小儿子憋不住跑下车撞见谢深之后,总算还复平静。
只是,没有想过他已经从粘人甚至于有些烦人地小豆丁长成身姿挺拔的少年了,她已经缺席了他近十年的成长。
谢妈妈眼底盛着抹不去的遗憾,幸好他们还能重逢,未来也还有时间弥补。
“深深,你现在还在读书吗?还住那里吗?搬过来吧,搬过来和妈妈一起住,这里在装修时就已经给你准备了房间。”
“没读上也没关系,我可以想办法让你上学,就转到这边,”她记得他儿子刚上小学时很聪明,成绩很好,如果能一直读书,那一定不会差,但她同样不觉得一个赌鬼能给她儿子什么良好的学习环境,这也是她觉得最负疚的地方。
她几乎已经默认了谢深的学业在恶劣的环境中被耽搁。
“你什么时候过来,要不就别回去了,”说着她一改哭得蔫耷的样子,激动地开始安排“对!你不能再回去,有什么要拿的让司机帮你取一下,吃的用的我再给给你添置一批,你得到我身边来。”说着当即她就要去打司机的电话叫人回来。
谢深拦下了他一如既往风风火火的母亲。
他只是希望见一面,说说话,从来没有说想要侵入母亲的新家庭里,这火急火燎要他搬进来的架势,他有些招架不住。
“妈,等等,等等!”
谢妈妈瞪起哭红的双眼,声音有些嘶哑,问他:“怎么了?你不想跟妈妈在一块吗?”
“还是说,妈妈在你心里已经是外人了?”
“是妈妈对不起你,不要恨我好不好深深......”说着说着,谢妈妈一汪眼泪又要涌上来。
吓得谢深手忙脚乱地扯纸巾安慰道:“不是的,不是的妈,我上高中了,真的,镇里的重高,我没有恨你,我只是......”
他无奈地想:只是不想打扰你啊。
这半句话要是说出来,他妈肯定认定他就是见外,要哭更狠了。
他现在能够上学,能够自力更生,唯一不便的只是一个安稳的住所。
他的初中,是九年义务教育,村长和学校逼着他爸给他上的,在挣扎考上高中之后,他直接瞒着他爹离家出走上学去了。
因为离乡下村里路程很远,所以他爸知道他是上高中之后干脆不再管他,以为他没钱没吃迟早要离开学校跟他去打零工,一直过去了大半年。
直到最近不知道哪个孙子,特地联系了他那个有一顿没一顿也要去赌的爹,告诉他谢深有钱,大老远到网吧给他添堵来了,他这才没了周末的去处。
而他不可能回去那个一贫如洗的荒败院落,刨去学费和日常的生活费用,除非他把学习的时间挪用在出去挣钱上,否则要在学校附近找到一个不被纠缠的容身之地,还是有点难的。
以他现在的窘迫,要拒绝母亲的建议,还是有点困难。
他扶住母亲的肩膀,道:“妈,给我点时间,我再想想......”
谢妈妈总算发现了,她不顾时间的隔阂,一心想要将孩子归于自己羽翼下的亲昵举动让儿子有些为难了。
也是,他们分离了这么多年,孩子不再亲近她了,倒也正常......
她勉强地牵了牵嘴角,掩下眼底的失落道:“没事,妈妈等你。”话毕,又揪着儿子校服的衣角补了一句:“下周,下周你生日,给妈妈答案好吗?”
谢深一愣,没想过母亲还能记得他的生辰。
“好。”
——
午餐,谢深和谢妈妈在厨房做了一顿吃的,谢妈妈的手艺很好,哪怕这两年不常下厨,做出来的菜肴也是色香味俱全。
再看谢深,在他霍霍了三个鸡蛋换来一团焦糊之后,差点被谢妈妈赶出厨房。
执意留在厨房打下手才被留下来。
一直在阳台外避嫌看风景的流风听到厨房忙碌的声音,回首透过玻璃窗一看,谢深已经在厨房熟练地忙碌了。
虽然两人间的气氛还是偶有些尴尬生疏,但是少年看向母亲的目光中洋溢的满足不作假。
谢深露出的微笑还是和以往一样礼貌温和,但却是流风来到这个世界以来见过的,第一次觉得是他发自内心的笑容。
流风转身盘腿在白玉石阳台上,歪着头支着脑袋,认真看着那抹轻松的笑容。
这就是小草王说的,人类的执念么?
见到生母,是谢深的执念么?
犹在观察人类、在修行之道上行走的修验者对人类的了解似乎又加深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