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夜风呼呼的吹。
寿长生只披了件外袍，几乎是光着膀子站在高台边上吹冷风。此时夜已深，正经观光客早散了。四周没什么人，只剩下些洒扫伙计。见到他这个样子站在外面，也都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他倒是不觉得冷。
又叫来瓶酒，边喝边看着下面依旧热闹的街市。心里头庆幸，自己还是个正常人。
可还没待他庆幸多久……
“你小子站这做什么？”
却听一人在身后唤道：“这么快，你不行啊……回去可得让你姐给你多炖点羊肉补补！”
寿长生回头一瞧，是乔闻知。
一见到他，寿长生就没什么好脾气。于是干脆视而不见的撇开他，上其它地方躲清静。
“别急着走嘛，聊聊？”
乔闻知一把抓住寿长生的臂膀。
“有什么好聊的？”
寿长生不耐烦道：“你们的目的不是已经达到了吗？我如今已经被迫和你们上了一条船，知道自己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还想怎么样？”
“不够，远远不够。”
乔闻知却道：“寿长生，你不懂，你真的什么都不懂……”
“我是不懂。”
寿长生冷冷侧头看他：“我不懂我当初究竟为什么要多管闲事，救了你这么一条蛇！”
“不不不……”
乔闻知却笑：“实际上，你该感谢我才对。”
寿长生只觉荒谬：“感谢你？是感谢你恩将仇报？还是感谢你把我的生活搅得一团乱？”
“长生，你真是错怪我了。”
乔闻知拍着他的肩头安抚着，苦口婆心道：“你的生活，就算我不来搅乱。总有一天，它也会乱的。我不过是想让你早有个心理准备。”
“你什么意思？”
寿长生听出他话里有话。
“是，你如今是阔少爷。”
乔闻知点点头道：“可你真的觉得……你的家族家大业大、树大根深，真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风光吗？”
寿长生觉得他简直是莫名其妙：“你他妈到底想说什么？别没话找话啊！”
乔闻知却欲言又止，最后只摇摇头说道：“不急，什么意思你以后会慢慢知道的。我只怕你个小崽子要是一下子知道了所有事请，你那个小心脏会承受不住，一下子嘎嘣过去哈哈哈……”
寿长生：“装神弄鬼！我才不想知道！”
乔闻知一副算命先生般神神叨叨的模样：“没关系～没关系～你想知道也好，不想知道也罢。你若是觉得我在忽悠你，在和你胡说八道，那你就先看看那位提刑大人的下场吧～”
“提刑大人？”
寿长生一愣，“你是说宋华澜？”
乔闻知：“是啊～”
寿长生：“他怎么了？”
乔闻知：“听说，这位新到任的提刑大人最近到了你们这里，行事作风很是拎不清啊。”
“什么屁话？”
寿长生虽对那宋华澜没什么好印象。但打心眼里，对他来灵州之后兢兢业业的为官态度还是很欣赏的。于是一听这话，就立马反驳道：“人家那是尽职尽责，怎么到你口中就成拎不清了？”
“是啊，尽职尽责。”
乔闻知点点头，一脸赞同，却一开口就是骇人听闻：“但我可以告诉你的是，那个宋华澜如果再这么尽职尽责下去，他就没几天好活头了～这灵州城就是他的最后一站，你信不信？”
寿长生闻言惊目骇色。
乔闻知哼笑一声：“据我的观察，昨夜来的那个漂亮小旦应该也是晓得这事儿的～”
高台的夜风呼啸。
吹得两人衣袍颠扑来去。
乔闻知：“不信的话，你就等着瞧～”
【8】
你知道“外官”一条龙招待法门吗？
那夜回府的路上，寿长生走在千灯镇灯火通明的街区，漫无目的，神色恍惚。眼前的红男绿女都化作五光十色的斑点闪烁来去，乔闻知这一路玩笑一般的闲话却在耳畔长久回旋不去——
“……其实这样的暗箱条例哪个地方都有，只不过你们灵州的更有趣，也更有新意罢了。”
他说……
灵州这个破地方。
可真他妈是个好地方！
地理隔绝，交通闭塞。
位于距皇土万里之遥的江南末游，可又未至南蛮。隐匿于遮天蔽日的黑松林之中，深陷于万丈天门关的悬崖峭壁之后。险要的地势环境是此地蛇蚁虫蛆的天然屏障，多年以来，管辖薄弱。虽不至于沦落成“三不管”地带，但其实也差不多。
没有哪个京官想不开，想来这里赴任。
世传“京官的坟墓”，便是此处。什么政绩、什么功过，没人看的到。随你去表现，任你去挥霍，也无人会在意。外出必经的山路经常塌方，一通就要通好几个月。以至于奏折送不出去，公文也传不进来。无论任何消息，都是永远滞后。
的确，他说的没错。
寿长生就是因为走出去过，所以回来之后，那种落差感就尤为明显。
这的确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可你们灵州的确是个好地方！”
那乔闻知却感叹数次：“外面的京官虽不想来，可只要来过的，没有哪个是不夸你们这里好的。”
寿长生当然清楚他话中之意。
灵州地处偏远，不似苏杭那般交通便利，京官往来自如。这么多年来，除了照例增补的地方官，像宋华澜这般千里迢迢来巡视提点的京官更是少之又少。一年之中，能来个一两位就很了不得了。千载难逢来了一个，自是得好好招待的～
“那如何招待呢？”
乔闻知笑问。
其实那时候，寿长生心里已隐隐有了答案。
“大同小异～”
乔闻知不紧不慢的说着：“管你来的是什么官，先是试图拉拢，用美色也好、用银票也罢。来了听话的，心里头明白的，大家都好过，自不必多说。该收的收了，该分的也都分了，那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您好来好走，大家都相安无事～”
“可要遇上些不知趣的愣头青呢？”
乔闻知哼声笑笑：“能想尽办法让他开窍，知道什么是适可而止，那自然是上上策了。可如若他就是个死脑筋，就是要和地方官对着干，不给人家留活路，你当会如何？哈哈哈，那自然是下有对策～你断人家财路，人家就要让你走死路啊～”
一些陈年往事涌入脑海。
乔闻知：“就算他是京官儿，那也是肉体凡胎。出门在外，天灾人祸，谁又说得清呢？”
寿长生：“……”
乔闻知：“这种事儿我见得多了～烧死的、淹死的、坠崖摔死的……太多了，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花样。但是你们灵州可不同啊。据我所知，你们这的官从不把人逼死，而是逼疯！”
寿长生：“……”
乔闻知：“所以为什么我说你们这儿的官有新意呢～那手段，可真不是一般的高啊！也不知道你们这里到底是什么风水宝地？为什么之前有那么多外官来你们这赴任，来的时候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一个人，可来之后，待着待着就疯了呢？”
寿长生：“……”
乔闻知：“疯子的话，自然就不能做数了。就算是健健全全的回到京城，那人也不中用了。这天高路远，颠簸来去，谁又说得清楚他究竟是什么时候疯的呢？如此一来，你们灵州府既不用担上护卫不利的罪过，也没了后顾之忧，真是高啊！”
寿长生：“……”
乔闻知：“你说，这位宋大人什么时候疯呢？”
寿长生始终沉默。
不知不觉……
二人来到了红门戏班的门前。
“瞧，果然是红门啊～都这么晚了，还这么热闹，你不进去看看？”乔闻知怂恿道。
寿长生看着他们今日摆在外面的露天大戏台，戏台上吹吹打打，台下座无虚席，果然是醉生梦死不夜天。百乐笙已经唱完了，此时正坐在台下陪着那宋华澜说话，方、赵二人果然也在旁边。
“那小倌可真是个尤物啊～”
乔闻知远远瞧着那百乐笙啧啧道：“估计此前他也帮灵州府摆平过不少人吧。也不知，如此尤物，究竟有没有本事让那宋大人迷途知返啊？”
远远看着他。
他推杯换盏，他笑靥千秋。在酒池肉林的环绕中，在疯魔乱舞的舞池里，在呼号叫啸的酒桌边……他那么努力的去笑，笑得那么大声，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多高兴似的！可不知怎的，寿长生越看他笑得努力，就越觉得心中堵得慌。
昨夜醉成那样。
今天还有力气如此纵情声色？
寿长生忽然有点心疼他。可再一看到他那殷勤侍奉别人的样子。这种心疼又化作一种强烈的陌生感，随着他愈渐夸张的笑容变得愈发刺眼。
猛然一回眸。
那笑容穿过人声鼎沸的人海，瞬间被夜风吹散、拉长，变得异常缥缈迟缓。
待传到自己这边——
刹那无声。
【9】
又是深夜回府。
寿长生原以为迎接自己的又会是一顿好打。却未料一到府中却发现，寿长乐居然还没回来！她和温夷干什么去了？寿长生正犯嘀咕——
“哟！二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忽听前院喧闹起来。
寿长生连忙跑出去看，却发现他们俩回是回来了，可俩人浑身都是湿漉漉的。寿长乐气呼呼的在前面走，温夷一路小跑的在后面追。
“好哇你！”
寿长生一把拦住温夷：“你个居心不良的混蛋，你说！你把我姐怎么了！”
却看温夷支支吾吾：“没有啊，你姐那么厉害，我能把她怎么样……还不是你们迟迟不归，我想着闲着也是闲着，就带你姐去了春江游船……也没成想……她会失足落水……”
寿长生：“失足？你当我会信？肯定是你对她做了什么！说！你是不是对她动手动脚了！”
温夷：“不不不！我哪敢啊！我就是……”
寿长生：“就是什么？”
温夷：“我就是当时……看气氛正好，她心情也挺好，就跟她提了一个事儿……”
寿长生：“什么事？”
温夷：“亲事啊！”
寿长生：“什么！”
温夷：“我就跟她说，我娘昨天找来媒婆算了一卦，下月初一正是宜婚嫁的良辰吉日。所以我就问她啊，明天来你们家提亲成不成？她……她当时站在船头，听了之后就脚下不稳，像是吓着了……”
寿长生满面震惊：“真的假的，你真要娶我姐？”
温夷：“当然是真的，都等了她那么多年了，你又不是没看到！其实……再等下去，也未尝不可。但是我能等，我爹娘可等不了了！她们说，要是你姐再不答应，我今年就必须另娶他人。”
寿长生：“这个你和她说了吗？”
温夷满脸苦闷：“说了。”
寿长生：“她……不还是愿意？”
温夷点点头，沮丧道：“这一次，我可能真的要死心了。可能……她真的对我无意吧……”
看得出来，今天温夷是真的伤了心。寿长生想留他再坐一会儿，他都拒绝了。也没再去与那寿长乐作别，就直接缩着身子湿漉漉的走了。
温夷走后，寿长生来到寿长乐的寝室。
门是虚掩着的。
推门进去一看，寿长乐已经洗过了澡。湿衣服已经换了下来，此时正对着镜子梳头。她的长头发又黑又浓密，此时松松散散的披在身后，泛红的脸颊还氤氲着水汽。寿长生看着都愣了愣。
稀罕见的……
她这样看起来，比平日男装束发的样子，不知多了多少女人的韵味！不得不说，她与寿长生的娘亲玉清娘子长得真像，绝对是个美人坯子！
“对嘛～”
寿长生瞧着她赞道：“你以后都这么穿多好，干嘛天天打扮的跟个女土匪似的？你要早这么打扮一下，还能有那姓温的什么事儿啊？想必咱家的门坎早就被各路说媒的踏破了！来，我帮你梳！”
寿长生说着就想过去帮她梳头。
可在他撩起她肩头长发的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