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猛然一睁眼。
尚未适应的环境让大脑一阵滞后。
暖洋洋的日光伴着浸着凉意的午风从窗台洒进来,吹拂着竹帘上下翻舞,在地板上漏下斑斑驳驳的光斑,看起来总有种虚幻的不真实感。
颈下的竹枕凉凉的,身上的被褥暖暖的,不冷不热的午风轻缓的吹拂在裸露的脚踝上……寿长生长长的打了个哈欠,感觉浑身软绵绵的。明明醒了,却也不想起来。整个人十分怠惰。
近午的初春最宜偷眠。
尤其是在这种安安静静远离闹市的别院。一闭眼,就只能听见窗外树叶的呼啦声、房内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以及身旁那人轻缓的呼吸声。
一切都显得有些不可思议。
昨晚在这个别院待了一宿。寿长生听着他说起他们初来灵州城的事、他与金老板的往事、红门与庆喜这些年来的种种纠葛……
听着听着,就昏睡了过去。
这种场景如此熟悉。
想当年在宿山老家的时候,他与小香官也经常大半夜不睡觉,一起坐在床上谈天说地。
也不知睡下都几点了。
这一觉醒来,就到了大中午。
寿长生侧头看着百乐笙。
愣怔了好一会儿。
待他梦呓着翻了个身,才回过神来。
看他还在睡,寿长生就没有叫醒他。
轻手轻脚的从床上坐起来,浑身依旧是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
估计是昨晚睡太晚了。俩人原本是靠坐着的,最后也不知是怎么的就睡了过去,外衣都没脱,睡姿也不佳。这就导致寿长生今天一坐起来就觉得后颈子有些痛,头还有些晕。
像是落枕了。
他坐在床上缓了好一会。
最后是口中的干涩,才让他不得不下床去找点水喝。于是他下床后蹑手蹑脚的往卧房外的餐桌走去,提起桌上的茶壶摇了摇,还有余茶。虽是隔夜茶,但他也管不了那么许多了,倒了一杯一下子就仰头干了,就这么一连喝下几杯。
待终于解了渴,他终于觉得浑身舒服了些,头也没有那么晕了。
寿长生放下茶杯,环顾四周。
这处别院,他还是头一次这样敞亮的看到它的全貌,原来这就是他平日里住的地方啊……
寿长生有些好奇的在这屋子里逛荡着。
这里的布置,倒不像是外面院落那么讲究,也没那么多价值不菲的摆设。桌上、柜子里摆放的也都是日常实用的物品。整个屋子虽然不大,但看起来倒是简单雅致,极具生活气息。
寿长生没走几步,就把这个小别院里里外外逛完了。最后走到一处屏风掩映的内室,拨开垂帘一瞧,竟是一个屯放着许多书卷典籍的书斋。
竟是他的书斋?
寿长生有些惊讶。
想当年见到他时,他还大字不识一个,就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寿长生想教他写字,他也不乐意学。没想到如今,倒是博览群书了。
寿长生颇有些惊讶的浏览着这满满一整墙壁的书,除了大大小小被翻得发黄的戏本,还有许多就连寿长生都没见过的名家孤本。
寿长生一本一本的看着,发现一些书上竟还有他阅读后用小字做的批注。那字迹清秀飘逸,但笔锋又十分有力,很有些特点。
寿长生大略的翻看着。
刚想将手中的书放回去的时候,拿书的手却是一顿,像是忽然想到了些什么。
随后他就将那书拿到一旁的书桌上摊开,下意识的就将藏在袖口的签纸拿出来仔细对比。
所幸……
字迹完全不一样。
寿长生登时就舒了一口气。虽知晓比对字迹的法子并不靠谱,但他还是有种心中一轻的感觉。但轻松后,他又不禁自责起来……自己怎么能这么干呢?这不明摆着在怀疑他吗?不行不行,得赶紧给他放回去才行。
可正当寿长生想要将那书物归原位。
“好看吗?”
身后却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
得,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寿长生抓着那本书僵僵转身。
果然……
就看见百乐笙抱着手臂站在屏风前,正歪在门边似笑非笑的瞧着自己。
【6】
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看到他出现在身后的时候,寿长生着实是被他吓了一跳。
或许是刚刚偷偷摸摸比对字迹的时候,太过专注了吧,也不知道他刚刚有没有看到什么……寿长生连忙将手中的签纸又塞进袖口。
“哟,寿公子刚刚这是在看什么呢?看得这么认真?”百乐笙目光向下一撇,瞧了瞧寿长生手中的那本书。
“呃哈……”
寿长生尴尬的看了看手里书:“这个啊,这个是……”
可更尴尬的是……
其实他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书。
刚才走马观花的看,他都只是大略的翻翻。寿长生全程只注意他在那些书上写的那些小字,并没有留心去看那是什么书。
这时翻过书皮一瞧,才发现这原来是李渔先生所著的话本《无声戏》。
“原来寿公子喜欢看这种书?”
百乐笙瞧着寿长生笑笑。
寿长生连忙否认:“不不不,就只是顺手随便拿了一本……”
“随便拿的?”
百乐笙却是一脸不信:“可我刚刚看你看的好像很投入啊~怎么?喜欢看这个作者的书又不丢人,你干嘛不敢承认啊?”
这话……他倒是说的没错。
这部无声戏的作者李渔,又名李笠翁。他可是清初年间市井“闲书”届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能与冯梦龙、凌濛初鼎足而立的话本大家。
“今人喜读闲书,购新剧者十之八九。”,时至今日,其实亦是如此。而他所著的“闲书”,可以说是这类书里的翘楚。那畅销程度,单单看他的盗版书有多猖獗就可以知道了。
寿长生当然也看过,还看过不少。
怎么形容呢……他写的话本,故事新奇,内容猎奇,讲的几乎都是一些“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风月野趣,的确十分有意思。
而且他只写喜剧,不写悲剧。
与冯梦龙的文风截然不同,他走的就是一个夺人眼球的路数。
不太正经。
甚至可以说……不太适合大庭广众下去读。
在正统文人眼里。
他写东西,那就是一些登不得台面的低俗玩意儿。
但他们骂是骂,私底下肯定还是会偷偷去读的。就像寿长生这样,表面上正儿八经,实际上也不知道私底下一个人品鉴过多少次了。
可是谁又能忍住不看呢?
你就瞧瞧他写的都是什么玩意!
就比如说两女的自梳之爱《怜香伴》、又比如说两男的断袖之爱《男孟母》、再比如说鼎鼎大名屡遭禁毁的艳情之爱《肉蒲团》……这个李渔,似乎极其钟爱描写一些同性、禁忌之事。
如此文风……
寿长生又怎敢说自己喜好呢?
还当着百乐笙的面?
“不不不。”
寿长生连连否认:“真的就只是随便看了一眼……”
“哦?那你看的是哪一篇?我瞧瞧~”
随即,百乐笙就走过来将寿长生手中的书夺过,顺着他方才大拇指夹住的内页一看……
好死不死!
竟正是《无声戏》中的断袖之章《男孟母》!
后知后觉的寿长生瞬间脸红耳热。
“哟,寿公子您也好这口?”
百乐笙啧啧,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寿长生红着脸哑了半天,才终于重新厚起脸皮嘣出一句:“那是当然~百老板喜好的东西,寿某自然也是喜欢的。”
百乐笙一脸不解:“你又怎知我喜好?”
寿长生:“方才一览百老板藏书阁,寿某可是叹为观止。里面可有不少李渔先生的著作,而且每一本几乎都有百老板的细心批注。想必……您也一定看过许多次了吧?”
百乐笙点点头:“自然是看过的。”
寿长生也开始意味深长的笑:“果然呐~莫不是同道中人?”
百乐笙:“可我研读这些书,只是为了改编成戏本,您又是为了什么?”
“什么?”
寿长生一脸震惊,嚅嗫半天,最终有意岔开话题道:“我没听错吧,你这是要将男孟母改编成戏本?”
百乐笙:“批注了又不代表就能搬上戏台。我只是平日里看书时习惯做些心得小记。怎么?若是我们真敢演,寿公子还不敢看吗?”
“我有什么不敢的?”
寿长生又开始嘴硬道:“你若敢演,爷保证第一个去捧场~全程观摩,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百乐笙笑笑:“果不其然啊,寿公子果然好这口。”
寿长生哑然,知晓自己这算是解释不清了,于是干脆就不解释了,反而去挑衅他道:“怎么?爷若真是好这口,百老板怕了吗?”
百乐笙依旧是那副笑模样:“我怕什么?寿公子若是喜欢这些书,乐笙赠与您就是。可就怕公子您是另有所图,意不在书……”
“多谢,那这书就借寿某看几天。”
寿长生连忙道:“过去路过书摊,总不好意思买,今儿算是捡着了~”
百乐笙将那书递还给寿长生:“喏,拿去。以后您若是想看什么书,与我说一声就行了,我帮您拿,就不劳烦您亲自来找了~”
寿长生:“也好,也好……”
【7】
寿长生当然听得出来。
他这就是在警告自己不要再来此地的意思。寿长生其实也知道,自己方才不经人允许就在人家家里乱走乱翻不太好。于是被抓了个现行后,他尴尬之余,心里多少都有些自责。
一来,懊恼自己方才为何会去比对他的字迹?他从来都不想去怀疑他,从来不想!
二来,又暗呐倒霉,那么多正经书不拿,怎么偏偏就拿到了那本最不正经的?
三来,他知道自己前段时间刚洗脱去一些的断袖之嫌,这下子算是彻底洗不清了……
于是为了让百乐笙不再追问下去。
他只好承认自己刚才就是在看那本不太正经的闲书,也只好承认自己对这方面是有些猎奇。
“怪不得寿公子这些日子,每次一见到我,言行举止总有些没有分寸……”
百乐笙一脸顿悟的样子,后知后觉道。
寿长生也只好破罐子破摔:“如何?百老板昨晚与寿某共处一夜,有没有一些后怕?”
“后怕倒是没有。”
百乐笙却道。
寿长生:“为何?”
百乐笙笑:“因为我晓得~你就算真有那贼心,也没那贼胆。”
“嘿!”
寿长生瞬间气不打一出来:“你说什么?你这是在瞧不上爷吗?”
百乐笙笑:“那倒也不是~我就是……有些看透了您。”
“好好好,好你个百乐笙!”
突然被如此质疑,寿长生气得那叫一个火冒三丈:“那爷今儿个,就让你看看爷有没有这贼胆!”
说罢,他就气急败坏的追将上去。
百乐笙转身就跑。
寿长生:“你别跑!你给我站住!”
可还没追两步,前脚就准备要踏出这书斋的时侯,一阵奇怪的异响却突然从屋内传来。那声音……像是人的呼喊,又像是重击后的闷响。
寿长生倏然停下脚步,警觉回头。
“什么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