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布告石室。
这是一间四四方方的石室,深居海平面下,奇迹般的,海水从未倒灌入此。在134号水路的特定地点深潜,穿过“水中通道”,在尽头的盲文石碑处上浮,便能抵达布告石室的入口。石室自前向后一分为二,前为“言语之厅”,后为“关键之厅”。黑褐石壁近似黑曜石质地,经水汽熏陶,呈湿漉漉的柔亮光彩。愈往深处去,石壁愈是干燥,文字图腾浮现其中,密密麻麻地爬行蜿蜒。
青年自石壁前走过。高大的石刻碑下,他的身影渺小、羸弱,像是盲文间的小小逗点。不多时,绿衣的年长男性现身于入口,满脸意犹未尽:“了不得啊。我想,这里至少一百年来无人造访了。”
青年摸索衣袋,取出一方折纸。面对正前方的巨大石碑,他比对着,愈发沉默不语。神代走到他的身旁:“如何?”
“一模一样。”大吾说。纸上印着名为“盲文”的古文字,经比对,与面前的石碑文内容完全吻合,“帮大忙了,神代先生。”
“那么,你想好了?”
“您指什么?”
青年面色恬淡,目光毅然。神代叹息:“封印在这里的,决非寻常宝可梦。你想以人类之躯支配传说中的力量?即便做得到这一点,恐怕会遭到不小的反噬。”
“如果我不去做,又有谁能代劳?”大吾回答,“我是丰缘联盟的冠军。神代先生,我有心理准备。”
火岩队已将红色宝珠、蓝色宝珠收入囊中,并与劫持“海渊零号”的水舰队达成协作。一旦双方抵达固拉多与盖欧卡的长眠处——海底洞窟,天灾将席卷乃至摧毁整片大陆。近一周内,恶劣气象频发,烟囱山与凯那市分别遭遇地震与海啸,恐为两者的苏醒前兆。情况绝不容乐观。
短暂存续的睡眠间,大吾不止一次地看见了灾难降临的惨状:浸泡在无尽海水中的钢筋残骸,横亘于皲裂大地的干涸农田,人头攒动的避难设施,黏附着强烈汗味的焦虑空气;有人惊恐呼喊,有人奄奄一息,有人奋战直至倒下。他下定决心必不让噩梦成真,谁知错付信任于背叛者……不,眼下绝非悔恨的时候。
他必须——
“我必须唤醒雷吉洛克、雷吉艾斯与雷吉斯奇鲁。”他对探险家说,“您愿意协助我吗?”
假若不打算说“好”,何必费心来到这里?双方皆明白这一点:这一问绝非单纯的询问,而是临终交托的意味。在噩梦中,他驾驭着古时代的巨人宝可梦,直至力竭跌落,合上双眼再不能睁开。这是单纯的噩梦么?抑或是警告,是预言?大吾想这无关紧要。假如答案掌握在他的手中,他选择将噩梦打碎,不惜一切代价。
“好吧。”神代说。
手掌摊开,露出两只微旧的红白球体。“暂且借给你了。古空棘鱼、吼鲸王,这是我的老搭档了。”
“我无法预测之后的事态。假如我发生意外,烦请你告知我的同伴。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神代轻轻捶了一下他的肩膀:“你的考虑未免超前了。唉,我不擅长做这些事,真心祈祷我不必费心。”
大吾微微一笑:“那么……加上我的宝可梦,组成队列吧。”
四只铁哑铃从红光中出现,以古空棘鱼为队首,吼鲸王为队末,呈环状排列。青年面朝石碑站定,口中念道:
“我们在这里居住,在这里生活,一切都归功于宝可梦的庇佑。”
“但是,我们将它封印于此。”
“因为它令我们感到恐惧。”
是错觉么?镌刻于石碑表面的文字图腾,自缝隙处泛起了微弱的光辉。
“勇敢的人们,对未来充满希望的人们。”
“打开门吧。永恒的宝可梦就在这里。”
轰隆隆,轰隆隆,仿佛有一只大手在石碑对侧重击,急切又粗暴,几乎要盖过他的念诵声。
“古空棘鱼为始,吼鲸王为终。”
“所有的一切,终将——”
脚下的石面剧烈一震。什么?他想。音节不自觉停顿。
“轰——————————————”
雷霆般的轰声劈开大脑,几乎将灵魂劈出了窍去。大吾蠕动嘴唇,挣扎着想要念完最后的碑文,巨声再度充斥了耳膜。
“砰——————————————”
巨大石碑从正中崩裂,涌出日冕般的光亮。那是极具纵深感的奇异光芒。大吾试图注目,试图倾听,可他的双眼涣散,双耳失灵;嘴唇一张一合,牙齿与舌头的震动无法生成音节。为什么?大吾无法思考。他的脚下变得轻飘飘的,躯体流尽力气,坠入一片无边的白金色光芒之中。
……这是哪里?
他唤醒了“永恒宝可梦”么?
等等,“永恒宝可梦”?
是什么?
影像的碎片聚成螺旋,如同疾风过境,来不及捉住一缕,便从指尖掠了过去。仅仅有那么一瞬间,他窥见了复数攒动的影子,是或哭或笑的人们,似曾相识。那是他的记忆?
对了,他是……
斥力顿生,仿佛从虚空中伸出一只手,将涌入脑中的灵感驱逐开去。无声无息地,一缕身影飘到他的身前。
浅绿色的。
精灵外形的宝可梦。
眼眸湛蓝,眼圈漆黑,额前生着一对尖尖的触角。
与流质般的影像相比,它具有着无与伦比的光泽与实感。
【……任性妄为的家伙……】
宝可梦将眉头皱成了一团乌云,小手轻触他的前额,萌虻似的微弱叫声挠着他的耳膜。
【一个个的,真是没必要地添乱……】
绿意自它的指尖涌出,大吾嗅到了古老的草木气息,绵长、静谧,一寸寸地浸润心田。他合上眼,感到前所未有的安详。如同海面上启航的帆,一切的一切悠悠离他而去。
久违的,他陷入了没有杂念的深深睡眠之中。
※
“………………”
“大、大吾?”
“他醒了!”
“吉利蛋,麻烦去请医生……!”
意识归拢,第一入眼的是茲伏奇·木槿。“你感觉怎么样?”父亲快速擦了一下眼角,问道。
“我没事。”他用干涩的声音回答,“怎么样了?固拉多和盖欧卡——咳咳咳咳!”
下一秒他看见了米可利:眼底乌青,肤色油润,状态不似平日光鲜,好在精神尚可。绿发白衣的青年接了一杯水,送到他的手中:“放轻松些,全地区的紧急事态解除了。”
“……你说什么?”
紧急事态,解除?他努力地运转大脑:“我记得我……去了布告石室,然后——唔咳咳咳!”
“喝水。”茲伏奇·木槿板着脸道。
“Powa!”父亲的漂浮泡泡欢快地附和。现在,它变成了晴天的样子。
他老实地接过水杯,老实地喝了几口:“也许,我的记忆出现了一些缺失……”是他念诵碑文,唤醒了封印的宝可梦么?事到如今,却也不确定了。
“也许吧。”米可利说,“观测人员于布告石室的周边检测到了巨量的灵能反应物质。同时间,海渊零号坠毁。在事发海域,我们检测到了与布告石室一致的高频能量反应。”
“今天的日期是……你说什么,坠毁?”他大震,“海渊零号坠毁?怎么会,是谁干的?”海渊零号的水下速度高达88公里/小时,位处八千米以下的深海海域,有谁——什么宝可梦具备着追击海渊零号,并且将它彻底击毁的能力?
米可利竖起手掌,示意他不必急着开口:“今天是9月28日,你昏迷了八天。其次,我猜测——是你唤醒的宝可梦做的。若不是如此,如何解释布告石室与坠毁海域的高能反应波长完全一致?”
是吗?据他调查,被封印在布告石室的宝可梦是岩之巨人雷吉洛克、冰之巨人雷吉艾斯、钢之巨人雷吉斯奇鲁。以上三者……可能具备在深海自由追击的能力么?
“我不是非常同意你的观点……”
“那么可否说一说,你在布告石室经历了什么?”
大吾抚着前额,回想未果,叹着气道:“我没印象,抱歉。所以固拉多与盖欧卡没有苏醒?宝珠呢?”
“海渊零号坠毁后不久,固拉多与盖欧卡的能量反应就消失了。红蓝宝珠……仍然下落不明。我们正在全力追查。”
“…………”
“联盟总部已经确认超古代宝可梦进入休眠状态,你不必担心。”米可利拍拍他的肩膀,“从昨天起,我们就在组织居民撤离避难设施。先走了,你好好休息吧。”
向他与茲伏奇·木槿道别后,代理冠军离开病房。木槿说:“你看起来,不怎么高兴?”
“我只是……缺乏实感。我是否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偶尔有这样的想法。”
木槿笑了起来:“真是奇思妙想。那么,你要检验一下本父亲的身份吗?”
大吾失笑:“算了。这是哪里?”
“水静市中心第一医院。如何,身体有不适吗?”
“我很好。外面在吵架吗?”很难不留意到窗外的吵嚷声,有人似乎在大声抗议。
木槿面色淡然,手上关好了窗,坐回他的面前:“市民聚集在了港口,趁着天好想要逃出海去。这当然没有必要,联盟正在尽力安抚。但他们的情绪相当激动,无法相信危机已经解除的事实。”
无法相信,危机解除?大吾陷入思考。若说割裂感,是的,他的确对这“奇迹”般的事实感到万般意外。怎会如此?是因为那只神秘的宝可梦么?
“关于明石……”木槿说。
大吾回神。面前,木槿交握双手,低声说了下去:“他似乎是死了。”
“……人找到了?”
“在烟囱山的火岩队基地。发信器的定位在基地深处的岩浆。”
发信芯片被植入了明石的心脏部位。显然,与火岩队合谋盗走宝珠的背叛者——明石羽治,无疑死在了滚烫涌动的岩浆里,尸骨无存。“被灭口了么?”他问,冷静得近乎冷酷。
“我不知道。”木槿说,“也许他,并非站在火岩队一边。”
“您想说我误解了他?”
这一问,语气未加控制,漏出一丝恼火。木槿叹道:“你这小子。好了,别在意。你想吃些什么吗?”
浅绿色宝可梦于深夜时分来临,披着月色的纱,从窗后探出脑袋一瞥,轻盈飞了开去。大吾花费了三两秒确认他并未身处梦中,一把掀开被子:“……等一下!”
入夜的医院长廊仍有零星人声,眼看冠军顶着乱发,穿着拖鞋,近乎失态地冲出门去,沿途人员不由投来困惑与好奇的注目。大吾顾不得其它,把着扶手一步三台阶地上楼。宝可梦在他的前头飞着,在昏暗中愈发模糊不清了。
“时拉比……!”
是的,他记起了那宝可梦的名字:穿越时空的精灵,时拉比。“请回答我,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
空旷无人的天台上,时拉比终于浮出身形。它回过头,咸味的风吹得小触角一动一动,蔚蓝双眼在黑夜中莹莹闪烁着。
“是你做的么?”大吾喘息着问,心知肚明这措辞未经粉饰,失礼得很,“永恒宝可梦的苏醒、海渊零号的坠毁……都是你做的么?”
时拉比皱起眉头,脑袋转开了去。他似乎问了一个蠢问题,大吾遗憾地想。片刻,细小声音在脑中响起:【想要获得范畴之外的‘知识’吗?你付不起代价的。】
“范畴?”他问,“代价又是什么?”
【…………】
“至少该告诉我,你来到这里的原因吧?”
【我是来确认的。】脑中声音如是说道。
“确认?”
【确认你的状态没有异常。】
大吾哑然,继而失笑:“我?为什么?”
【你看见了不存在的‘事物’。你离‘我们’太近,所以你不记得。但有人记得,很多人。所以他们恐惧。但……也好。那是一场噩梦,仅此而已。】
大吾拧起眉头:“我不明白。你说我看见了……?不,我不记得在布告石室发生了什么,所以我想知道——”
【不需要。】斩钉截铁的语气。
“………………”
迎着他困惑的注视,时拉比的脸上掠过恼火:【你弱小,天真,所以知之甚少,那也不必再问。】停顿后,它继续道:【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