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
来时的雾散了,像阴阳天破出一口窟窿。
那也或是一只眼。
它睁如人者有黑有白,又混浊了攥取的光,至终躲在阴阳天后。以冷心秉作刃,漆黑的眼珠子裹满了恶意。
“一、二……三。”
目光越下,逐字的声音低微,牵绊了逃亡人的步履。入庭者引作灯,领着他们踏上了田埂。
它本该陷在黑暗里,却被细碎的月光照出一段路。皎白的半弦又露了面,像谁在眷顾,为底下的小人人找寻机会。
而每步沉沉踏下去,洛方也裹着黑袍从风中破出。
他的影子拉长,从小孩骨铸成了少年意气。那双眉目低着,听那咯吱声一直响,手边的人也高高瘦瘦。
“四师兄——”
他张口又一下停声,心知自己问不出所以然。眸光所见,左秋楚藏起了一切声音。
这人懵懵为态,亦步亦趋,领见都是漫无目的。仿佛从灯下离开之后,魂也飘去了坟里。
“她在哪儿?”洛方不愿冷心肠,也不想留在此处。
从长青镇开始,一切早已烂透了。
李清明所说不错,无数身前事担在肩上,他不能自私。即便心有不甘、咬碎牙,也要走着他指出的路。
任何事,都要有命才能做!
少年人放出目光四顾,一手困拦那身粗衣,催着步履不停,逼那双眼认清真实,“四师兄……山岳门在危,你必须要说!”
他说得急促,呼吸一顿,又箍掌压下了身边人的头,险险踩着堆石一跃而避。
只此须臾,风刃勾下了小缕发丝。而呜咽声更急了,白雾张大口,声势浩大追着两人的影子。
偏偏左秋楚头也不抬,一字不吭,漠视了他或它们的举止。
“四师兄……”又偏偏急箭在弦上,洛方收束了黑袍,偏身回躲一口利齿,裂帛勾丝露了软心窝。
他咬着牙关字,仍不放掌心的手,“四师兄!山岳门不该、大师兄不该如此——”
可是少年人固执如此,至亲如此,三字亦如此痛。腕骨捏在指下,这人终于回望了悲秋目。
“啊,万事兴……”
他们对照了彼此的影,一双眼流干了泪,一张面具开出了花。
那片飞羽如灯在前,又困在窄小的路上。阴阳天压在眉睫,明月退去,乌影罩着人,谁也没有走出那间小屋。
僵持之时,他们又听见一阵轻声说:“十六。”
它来得坦荡,环山阴风又不见人,想必也是葬在十里八荒之中。
两双眼同时抬看,看有一面墙上飞过蝴蝶,拂动腐朽的铃。底下安着坟,系挂的符文褪色,污黑染脏了朱砂印。
“十七。”
尽管有人注视,那阵声不逃不避,坦荡在四处。挟字短白,凝力又念下怅然。
“哥哥……”它扶着花衣裳,一步一步走去了坟头。而长久无神的少年偏了头,眼光熹微又亮起,重重叠叠在过去。
他看到了有一人在前笑,小姑娘荡起裙摆,轻轻说:“新日真好,我有新衣啦!”
风在此停下,她或它都站在台阶看他。
十八。
这一声数没有脱口,左秋楚却说了,也撕破一生的恐惧。
前面的路倒下光,仿佛照着无数可能。他只回头看,身边是翩飞的黑袍,再后是一袭冬衣在凝望。
“家和万事兴……”
这一声喃语悄悄散了,那人撑开蝶羽,手里攥着挣扎不停的影子。
“蠢货。”这话并不是骂两人,宁听冬回顾那间小屋,撕裂了雾气,厚袄下的利爪收在身前。
他的眼一如阴风冷,却一动不动,安静为耳边的话:“荒古不再有生,我安葬此生,去探大人的善轮回。”
小姑娘全是孤注一掷,却不知有人藏谎。
长卷的荒唐话都是一身青衣所写,阴阳天为种因果,阵眼也必是活着的人。她毁身为善,家却不会就此留住。
因为飞兽罪孽深重,天不让。
如是半折的香跌落了炉里,烟缕分崩离散,近在咫尺的人者拼尽全力。
一步!
入庭者早已停驻了灯笼,洛方呼出浊气,半臂携同左秋楚,以一身轻功踏在靴下,从山坡跃过了千万的坟。
两步、三步!
翩动的黑袍快要飞起来,少年们一心一眼在台阶的生路。洛方牵着两道影子,眼前迫近了狭遂的光,他伸出手——
“家和万事兴。”
宁听冬闭了眼,转过身不看也不听。而洛方看见了白花从束环零落,血珠滴在脸上,烫得好像光一样灼热。
他从光下看到门,还看高瘦的影四分五裂,听见自己大喊:“四师兄!”
洛方想拉住那具身体,可脱手的肉块在腐败,瘦小子更是枯落落,像是后来的左大楚。
“我、我救你!”冷眼被风糊了泪,他几乎拼了全力,可本是困徒,怎能从一人蛮力脱出那些困苦。
“谢、谢你……”
左秋楚费力转过一只眼,他向来怕死,贪生的念头又为山岳门,只在两只手交握时活着。
他想今日的阳光真好,即便花香在流逝,也要覆没在这片烂地里——因为这里是家啊。
“没用了。”
咽不下的愁怨一叹勾销,少年笑得真切了。眉山展开了渡风,如是初见山岳门,家和万事兴。
“妹妹从小不识路,我得好找一番……好师弟,她的坟就在北边。”他说着话,看自己的手掉在耳边,一片白花乖巧覆没其中,像妹妹站在台阶不动。
而另一边是面具的垂蝶,天尽头的月。
“不,我带你走……”
“二师兄……二师兄,我真开心。”递来的手有大有小,左秋楚眨下泪,看黑袍或月牙立在高处,笑着牵住了他的妹妹。
“山岳门不该如此——我总没用,活着真是好累……吃不饱,心里也疼……所以不能再走啦。”
似乎是困顿催着,瘦小子颤下眼睫,走马观花都耗在一只托掌。上面的心花也绽放,飞起了斑斓的蝶羽。
“带它回去……你我再不欠。”
洛方看着那截骨,支起的对翅微拢,乌珠留念了左秋楚的悲目。
他在此永远的合上了眼。
163.
因为再难相见,所以也难相欠。
地上的死人已安眠,土里的活人却难闭眼。从尘世打着滚,辗转了日日夜夜,滚落的泪珠只此一滴——
可为此一滴,经年透在月下、合在风中,实实能烫穿了人的冷心肠。
“黄衣裳从府里来,黑袍子才走北下路。”
它凝着左秋楚的从前,也久窥了长青镇的阴霾天。絮果累赘下,结枝的条梢都垂下头,让那朵白花被洛方握在手里。
“嘶……”
包瓣含着熟悉的香,串上白色渐退,蔓长化了火焰一般的蛇。
那些红色正在怒放,像纸灯笼拦不住光。它钻出白花,劫生似的,一如既往从主人的臂腕盘绕而上。
“阿囡。”洛方摸过缠尾,看着结枝的叶片枯萎。
秋来了。
留下的花是苦难,白茫也罢风,飘飘然在其中泯灭。而蝴蝶脱出了花,飞过光下的门,带少年走了千万座坟。
它们从冷漠缓化一些伤悲,犹如他感知到北地的呼唤:“东方……”
北下能有何人?
荒地金沙兽,是为血煞奴。
而罪海不知深,更有东方剑!
几乎无人不识东方,五洲为江湖的道,尊其便是北海的道——若问起这户人,君子既认此家的每把剑,如闻尸客的铃、青客的笔。
天师府撑起了半边天,世上难覆,东方也撑起了半山地。与其在江湖共闻,可称北海一霸。
如此天与地,缘何与洛方的血脉相关,做甚么又攀上这家人?
当初又为了什么弃此子?
阴风再次卷在身旁,少年人走到尽头,护着那朵花跳下重重迷障,恍然听有一声轻笑说:“猜猜是什么?”
“既不为人,那就是妖。”
名册尚还勾着朱砂字,东方一脉擅伏妖,驭其八荒行,私底下又厌那畜牲为身。
还能为何?
洛方自来都是心慧,彼时却想不懂,也不敢懂——融水血脉不断,思绪先断了猜忌。
他非是一身懦弱骨,亦不愿万事兴。心里的□□早已发劣,只愿看那些骨头埋在烂地里。
“我原是每个人的罪……”
那双冷目滴泪,封白的飞兽终究张开了獠牙。
它任性妄为,如黑袍一眼也不回,骤然就闯进了白雾。任一遭的嬉笑缠身,还是无法阻止那些声音回荡在耳边。
“少主……”
“师兄——”
“小洛方。”
轻轻语在舌上,红裙捶打了朔雪之地,慢步踩着调律,宛似熟人面含一笑:“你找到赤条条了。”
她没有问如何,却总能拿捏了洛方想说的话。
或许异世人都是神机妙算,少年人呼出浊气,慢慢嗯了一声。那眼珠子转了目光,看曾经的师长审在身旁。
“你总是心软。”先前问她人的话,兜转又回到洛方身上。
幸在李月蝉没有拿鞭,掌心捧过少年的脸,伸着的手抚过阿囡,眉目柔柔顺下了仁母之势。
“可还好?”
短来三个字,袖笼空缺了,阿囡也吐着舌,攀身胜过与它的主人亲昵。
洛方颤动眼睫,目光寻在那片火焰下。看那赤蛇颔首,嘶语不减,好像悄悄在诉后一程。
而李月蝉低眉善目,手中还在宽慰。
仿佛此刻起,它便不是畜牲,她也不做可怖的刽子手。
长姐,亲辈,还是母亲?
少年再也无心去猜,李姓人总是霸道,轮回搅碎了一片沉静。若说异世者负了罪名,那荒古镇就埋着无辜人。
那些苦楚无声,泪却有字字以珠玑——
赤条条?
天师府都难逃祸种,曾经李月蝉过来南地,必也是为了此事。
她虽不掺合,却心知肚明,还将睁一只眼藏在阿囡身上。如这盘长的蛇不言不语,像眸中怯怯低眉的孩童。
“阿娘、阿爹!”
昨日阿囡这般喊,左秋楚也是哭切。
他们困在既定的命里,赤珠成串拦住了堂前。上有红烛轻曳,一阵轻铃请来斑斓兽,还以天师密咒封压了冤。
符箓本为济世救人,此刻却沦杀人之器。
“你们吃我!吃我吧——放过他们!”左秋楚当然得发疯,飞兽穿堂破肚,也领他的家人一并下地府。
那些黑袍子的剑快,不安瞑目、剔骨挖肉,剁碎了煮在骨汤里。
然后,喂人一口接一口吃干净。
瘦小孩当然不愿吃,可是心里的怨恨发芽,催出兽的贪婪,反驭着人者的躯体坐上饭桌。
第一口食之无味,掺着血泪。
第二口麻木不仁,锅里换了一人又一人。它们总说善如此,睁眼却要看人间难,冤也报怨。
后来到如今,他总算从死角找回家人骨,死在了烂地里。
“李清明……”
洛方如寻常喊着这名字,恨意淹过了双目。哪怕阿囡束紧了手腕,身躯也下陷沉进了雾里。
熟悉的白光散去了天上,在此刻倾洒火焰,凝成每一盏灯笼,红纸只剩了春字。
而黑袍衣走回了当初的岔道口。
“你找到路了。”沉寂之间,绣姑姑低眉善目,红唇弯着笑,手中的银铃一直作响。
叮铃铃。
它唱得欢快,是为还魂回魄,也为后半程的路。雾色铺天向上寻觅,底下的小房子围在坟堆。
活着——
剑心长鸣在三寸骨下,洛方闭了人者目,张着面具的蝶,握紧了身边的刀,一步又一步踏入了困仙屋。
“我活着……”月色还似离开时,他摸过手边的铁链,顺着折下身势,正正跪在血衣面前。
那些傲经不住生死拷问,面具重露了人者的善。
吕布谷缓缓睁了眼。
“千秋。”
认生的字裹在熟稔里,少年拂过仙人的脸,扶起那双顾盼之久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