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所谓来势汹汹。
一如藏起的斗祸纷乱,真字戳了谋心窝,逼它们与风沙狂起。满天布了黄土,再是一影逼近,放言可称讽刺。
今日的后事下,也不知身前事是如何,这人从何处来。
沈莫还的思绪篇张,仰着头,又想冲突下该往何处逃——眼前不晃白日霞,左为师书所见的人间煞,右是不知来路的三春侠。
而秉持的寒光戾下,那把剑绊在鞘石里,刃还卡了半寸锋。
“先让你们!”
难为仙器易主,少年并未真正使出兵。飞踏的靴步踩住气,黑袍从腰边偏起,露出衣下的人。
他或是人者。
“洛……”沈莫还不敢武断,话也是支支吾吾。从南崖大劫后,师书所见的因果都冷在他心。
譬如师书从来罩着一层雾,茫茫里那白面无色,两对金翅大放符文,一闪一烁点动了兽目。
砌骨混着乌沉浸下,躯体飞上空,独留一只眼珠子转过此间。
“嘘。”
少年口未择言,眨着流光藏入眉山下,心念一时传在两人目光之间,“既是承了师书……万事不可都在心。”
路上的动摇无所谓,捻回这一旧言到底敲响了鼓。
沈莫还捏住指骨,咽下话,连心绪都悄然藏在面具后。只看对方手中的兵戈也不奏响,残影快过掌心,狠厉敲碎了黑雾。
“疼、好疼!”
“我的头……这是谁的手?”
尚不敌人者,它们顷刻散成几块,打滚凡尘土,溜走了三里远。那些残处到处藏,叫怒却也怯怯收起了凶意。
“有外乡客,来了个生人——”分散的雾动,顺势荡起了风声变。直到四处都荡聚了影,数个字终于怒来回响。
“肉、吃了他!吃了肉!”
而他者嗤然一笑,耳无断续的旁骛。只把轻鞘叩在掌心,靴尖悬点,武身当即展出了一招一式。
“无刀无罗——”
铮!
迫出的剑无刃,斥鸣吞并余下三字,只能随力臂而辗转。萧风如刃,旋灭了每片阴煞的雾影。
“这剑是快,手法怎么有点熟悉……”沈莫还心惊,让步避开一团滚炁,再抬头就见一人威风。
虽不知此中剑被谁束缚,洛三春的掌力却驭起外鞘。起跃如刃芒,其炁中正阳刚,挥石亦成一把杀器。
而那些斗祸真身无处,只罩浅薄的煞气,迷藏在人间嬉戏。
作何是他对手?
洛三春抬起笑眼,面具的翅随心斩下赤色,手中长器亦动,“有何麻烦?必叫你们成盘中餐!”
他读出字里恨意,藏牙的鞘从手里扬起,驳光映下那抹狠厉,剑一袖当出!
呜嘟——
须臾之间,兵未出马蹄,长短的故笛吹起了曲调。它非绵绵小意,音律都压下声,森然冷在人心头。
而斗祸却爱听,循声摇头晃脑。绕着长尾混入黑雾,唯是一闪那对赤目。
“———”
纷乱齐在喊声里,它们从半空撤走。于是云后的月露出了白,那片洒光不留一刻,温温照在两人身上。
好似另一只无害的眼,专寻人的下脚地。
沈莫还脸色稍沉,摸过袖臂的寒颤。快快与黑袍各抵在后背,目光朝远望。
“谁?”
此刻的风是借势跋扈,田埂都围了九重影,村前还站着一人。
对方只有半腰高,粗布绕衣身,手里拖着生锈的柴刀。头顶那斜树显粗,让剩下的脸隐在暗处。
“盘中餐何解?”
他发声低沉,藏事不若这般年纪,问话也古怪:“你们是……外来人?”
外来人。
单出三字可谓寻常,方圆百里却只一长青镇。莫说是小村小地,连外头晃的鬼都不见踪迹。
沈莫还一时无言,偏过头,见到三春手中的剑安静,人也是沉默不语。
那张面具不低头,还仔细照见之人。
而对方瞧来是小孩,心却偏生执着。于此得不到回应,还要说:“外来人?”
师书所见真实,他明明是人者。第一句尚且轻声,这回再念就是一群围影贴在两人的脚后跟。
如此不记打,问话必定很重要!
沈莫还吃过一回亏,不敢轻易出声。便只露了两只眼在外,流转着光看另一人。
“本家人,你忘了罢。”
洛三春低下面具,拉住一时怔然的少年,头也不回就奔赴那小孩,“你做李姓……单是青崖二字,上头有位哥哥。”
他看似随口一说,字字道来却发自真心,令几人都呈出惊色。
“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偏偏害人话不少,黑袍偏走了小孩身后的小道,从容来到一间屋前。
“小表弟,还不开门?”
他人坦荡之快,一掌握拳敲了两声。头也不回,称话可谓自然入俗。
沈莫还眨着眼,似是想起什么。抬头只看梁上的打草灯不灭,还倒系了一段绳结。
倒是真有几分孩童的顽皮。
少年心里琢磨另一事,那双靴步也落定。凝在背骨的目光也温化,伴随了李青崖莫名一笑。
“原来是两位表哥,早不说你们要来——”小孩收起了阴冷,身后的斗祸也不知所踪,只拖着柴刀又往回走。
“最近山火不灭,外头都是吃人的野兽……再晚些就要闭村啦!”
他出言不藏,心无忌惮。如同手快解开了门环的锁,一方住地就此纳入两双眼。
所见之处都是窄,除了两窗东西,地界量不过几丈相凑,快步回头还挤身后人——好在看来简陋,到底有水或床。
入夜还能躺着。
沈莫还松了口气,目光收回在小孩身上。那寸粗衣正在吞水,露出的骨头均衡,与他师兄无异。
然而对方回头时,又是稚气的脸,挽袖还直白道:“你们吃得多,可惜家里的余粮不多……我去张叔家里赊一些。”
他只管说自己的话,不知亦无畏身后的心思如何。小手拖着柴刀不放,很快又从门槛跨走了。
来去都匆匆,只留坐在桌边的两人沉默。
“你早知荒古镇的古怪!莫说那些斗祸,还知这小鬼家在何处……难道他真是——”
许久或不久,沈莫还顾忌在身,斟酌不敢写完话。而洛三春却无甚心,偏来含笑一声。
“说得不错,他正是你大师兄。”
少年停顿一刻,玩味绕着那一人名字:“李青崖。”
轻轻三个字念出声,两人与门外一双眼就此对上目光。他自知后者在听,放话照旧还是大方。
“你也知道,荒古镇名为长青……此处便也是过去的长青镇。”
“我不见真章,且不听这荒谬话。”沈莫还的疑虑不少,先前只为事小,当下师门情谊重压了那根弦,迫他急急写在桌上。
“此处古怪太多,你先说……”
该是束手无策,少年人攥住指尖的力。犹豫不决是惧无知,却还顾盼那一句真相:“大师兄为何这般模样了?”
“既是说荒谬,你还问我?”
洛三春哼了一声,说道人心如此。桌边的风稍凉,催着黑袍起身几步,抬手散下了窗边的支架。
“我说过,不回头、不张声,还不吃这里头的东西。”他缓缓松开手心,听着砰然一声,窗或门都困住了外面的窥目。
“你再一猜,他犯了哪回事?”
132.
哪回事?
沈莫还初来乍到,自然不知哪回事重。而逃在长青镇外,诸多人也有苦难言。
倘若不回头,如何寻见安危?
倘若不张声,如何呼朋唤友?
倘若不吃或不眠,又如何赛过生死!
哪回事说来都是小,半途的追杀大如地震山摇,丝毫不虚声势。此时谁也不称英侠,逃窜都是灰头土脸。
“宁家人当真有古怪!哪来什么天杀的好善心,此处竟都是——”
“怪物。”
截断的二字齐齐叫惨,血中立出了冤状。斩在人者口中,碎肉在斑斓齿下。
一场风势浩浩而起,它们张动了兽目,铺张大翅呼声。从风波里找寻藏身的胆怯骨,剖除那些毒心窝。
何为毒心窝?
那必为藏谋心计,合该死去的人——其心美味却也当诛,他们以为绊下了旁者或友,抢出一步就能活。
可惜算盘倒响,失在迷障从来没有活路。
“飞兽……它们就是荒古镇的守物!”眼见血雾又绽放一处,唐肖仁打出手拳。覆身的甲胃刀枪不入,泛出寒光照在每一人眼里。
然而它也只须臾。
扑空的飞翅覆满了天,那口利齿咬下影。穿堂半身的骨咯吱作响,连兵矛都吞下一段锋芒。
“饿、好饿……”
“白给你家爹吃的!”青年暗骂晦气,折过高臂就往兽身捶打,挣着驳力仍未从血口脱生。
披身的甲胃破成大口,所幸他非寻常人,心肺连肉都已掉干净。尝不到味儿,自然就被它们丢下口齿。
那一脚重新踩回了地,又看着一群獠牙转向余下的人。
翩翩过眼都名玉腰奴,听来柔情千纵,闻见腥血却如眼前这群兽,食骨剥皮,垂下两对须截断了头颅。
“小心!”
四周的惨叫减少,李青崖不敢托大,手中的引月一斩,领着师弟们退去方圆之后。
附近的雾障渐浓,遮拦了衣身、纵容了凶险、埋蔽了生死。如他所预料一般,再也看不清谁或人。
“诸位师弟,可还记得师父说过的话?”
而面对逼近的围群,少年不是不惧,颤在臂腕又藏入袖中,连亲近之人也无法察觉。
“山岳门上下,如今万事听我……”
只是身后都为同门比足,他咬紧牙关,回望奔逃的每个人。忆起每一幕都是凶卦,也必须清楚李奉山所说每一字。
“现在你们先走!”他阻断了袭影扑身,一脚将后来的几只兽踢入裂谷,抢先拉回了左秋楚。
后者身法一般,好几回都差些被追入口中。可是即便破烂了衣裳,仍是不吭不求一人。
彼时对上师兄的眼光,少年倏然愣住了,喃喃只知道说:“大师兄?”
“大师兄!”
余下几人也明白了其意,稍停了靴步。手中的兵器早已动手,错落的目光落向了拔剑之人。
皎袍已染尘土,明越年听在旁耳。低低应了一声,目光却也在搜罗那片迷障。
“要走一起走!”他与他们说。
同心患难了几度春秋,众人绝意都是相当。心中虽牵扯太多,谋不定对错,归属一定会为山岳门。
若不能求共生,苟且了半世,便以残躯来还各一份恩情!
左秋楚握紧了手,目光未收眼前的水光。他见李青崖推开旁人,也见劈天而下的利齿,还听见自己说。
“大师兄,祸害长千年……休要不舍你或我!”
他擦干了泪,金光也淹没其中。而手里那把铁铲从来只沾油盐,此时却抵杀了兽,力道忽然强过每一人。
“再是不走,就谁也来不及——”
追后的步子被藤条而揭,左秋楚送走了牵扯,兀自跌在尘土里。不仅瘦衣埋灰,余后还有豁裂的一张深渊口。
那阵地动不快不慢,崩裂脚下的泥石,终究吞在劫生之时。
“四师弟!”
混乱之下,金蝶飞颤了半面骨。而金袍也随衣珠一齐赴往漫漫尘中。
他行举太快,身边的明越年只能抓住一片空。雾色张动下,还停留了对方轻声念的话。
“六师弟……”
“六师弟!”
眼睁睁看了两个手足不知踪,李青崖眨下一滴泪。泛红由双目浸入心里,凝成揪愁的血。
“莫要拦我,那是我师弟!”声声之痛,伤心难催头。
明越年抱住玄衣,死命困住了那股冲力。到头来忆起左秋楚的话,掌心贴覆也自知那等感受。
他又想赵幺奴的欲言又止,力道松在掌心,囫囵咽下了舌尖的苦涩。
他说大师兄,莫急。
彼此两人交在眼下,额头相抵。李青崖听着那声轻轻言,似有所察觉,猛然抽动臂弯的手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