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沉眠于床榻间的苍照依稀听见身边传来呼吸声，他没在意，昏昏沉沉地睡去，翻身触碰到了一片柔软。

少女嘟囔道：“阿彦，你压着我了…”

他一时愣神，细细凝视着少女乖巧的睡颜，忍不住将她紧紧箍在怀里，不肯放开。

“春序，我做了个噩梦，梦里…你死了。”

眼前的少女被吵醒，嫣红的脸蛋气鼓鼓的，嗔怪道：“坏蛋阿彦，你难道舍得我死吗？”

“不舍得，当然不舍得…”他迫不及待地揽住怀里的柔软，将头埋在她的发窝，轻嗅着属于她的清香，低声呢喃道，“春序，还好那是梦，还好你在我身边…”

怀里的人儿扭动几下，从他怀里挣脱起身。

“怎么了？”

苍照随着她的动作看去，神情变得紧张起来，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少女泛着光泽的杏眸不知何时变得空洞，毫无焦距，但能看出她目光所向，正是苍照。

她漆黑的瞳孔里溢出了两行血泪，染红了锦被，为她惨白的脸颊抹上了妖治之色，诡异至极。可下一秒，少女扭曲的面容充满了痛苦，她声声哀怨：“阿彦，我好疼，救我…阿彦…”

“春序！”

一声惊呼，苍照从梦中坐起，额间渗出了薄薄细汗，而他的眼角无声无息地落了泪。

心痛到无以复加，还未等他神智清明，便迅速起身，踉跄了一步，来不及换衣，拿起大氅随意披上便要出去。

直至殿门大开，门口的丁幽出现，拦住了他。

“丁叔，我要找她！”

苍照仿佛失了魂。

“妖主，停下！”

这声怒喝，彻底将苍照唤醒。

他激烈的心跳终于平息，朦胧的目光在月色下重新回拢，他扶着门框，极力克制住那股要冲出殿门的冲动。

丁幽抬手对着他的脖颈给出狠狠一记，面前毫无防备的妖主逐渐昏迷，这才冷静下来。

“孽缘啊…”

待苍照恢复清醒，回想起昨夜的“噩梦”，百感交集，但更多是对自己留恋神女这事的嫌恶。

不过是体内神女之力牵扯着她的记忆而已，只要将神女之力尽数炼化，便不会再有事。

他继续尝试修炼，将自己困于妖族阵法中强行施法融合，却在不经意间唤起了脑海里与春序的过往，心中泛起一股难以言说的痛楚，如同被数万根针刺入，他无法控制自己，顿时一口鲜血涌了出来。

“主上！”丁幽赶来助他运气。

“小神女，死了也不让本座如愿…”苍照擦去嘴角的血，愈发憎恶已经爱上神女的自己。

他调整气息，再次运功。

可随着两股气息的交缠，他脑海里瞬间浮现与春序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那些记忆将他的理智裹挟，剧痛遍布四肢百骸，被极力隐藏的情愫瞬间迸发，他痛苦地捂着额头，可一闭上眼睛，脑子里想的全是那人惨死的身影。

“春序…春序….”他断断续续地喊着，再次失了神。

“妖主！”丁幽焦灼不已，眼看苍照额头处的封印法术忽明忽暗，那意味着封印即将失效，“完了，一切都完了。”

苍照口中再次喷出黑血，来不及擦去，便像疯了一样起身施法离去。

妖界乱坟中，死去的神女身躯已露出白骨，其身上还有不少恶妖趴着啃咬。神女精致的脸蛋已覆上惨白之色，灵动的双眸被挖去，留下骇人的黑洞，而她身下是早已干涸的血流。

她残缺的元神飘荡在虚空中，一团团光影随着雾气游来游去。苍照大掌一挥，将方圆百里的恶妖全部击溃，将其残忍地开膛破肚，取出腹中的神女血肉，连同有离体的元神一同收集起来。

在恶妖凄厉的尖叫声中，苍照失去焦距的眼眸微颤，却还是被什么束缚着，他狠厉的动作未停，可心头却浮现出无尽的恐慌。

直至啃食过神女的恶妖尽数伏诛，他缓缓跪下，抱着那具尸体，不知在想些什么。

年轻的小妖主眼眸垂泪，情动不知所起，回忆如同无尽深渊将他锁住，他身陷其中，逃不开躲不掉。

苍照一直依赖着禁情印来克制对她的情感，但越是想逃避，越是陷得更深。

眸中的悔恨之泪流尽，晶莹无暇的泪珠幻化成一缕轻雾，留恋般地从他身旁绕过，停滞在眼前，凝聚成了一道沧桑悲凉的身影。

“孩子，你不该如此。”

低沉熟悉的声调回荡在耳畔，穿过重重枷锁，陡然间便将近乎失魂的苍照唤醒。

“父亲？”

透过无数载轮回光阴，他竟见到了苍燊留于乱坟中的最后一缕元神。

乱坟中恶妖气息杂乱，将元神藏匿于此，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苍照自知做了放肆之事，凄然苦笑，恍惚中又明白了什么，“原来父亲早就算到了今日。”

“天下苍生都逃不过命数，阿照，你与神女的瓜葛早已命定。”

“神女…”苍照冷笑仰头，语气里满是不甘，“自父亲走后，我在凡间沉浮数百年，若不是神女扶光，我妖界怎会如此？父亲，我恨！”

“你恨的是扶光，还是天界？”

千年前仙妖大战的源头是什么，明眼人一清二楚，即使是年纪尚小的苍照，也能看出背后是天帝在使诈。

可他不能不怨。

仇恨如影随形，折磨了他无数光阴，他喃喃道，“可是父亲，您至死也只惦念着神女，孩儿怎能不恨她，怎能不恨她的女儿！”

“既说恨，你为何要来此？”

闻言，苍照色变，他语无伦次地辩解着，“我…是为了怨丹，怨丹毕竟是父亲您的心血炼化，我只是为了怨丹而已，与神女无关，更与她无关，是她的记忆在拖累我…”

“因为你动了心。”

残存的元神毫不犹豫地开口，戳破了他的伪装和狡辩。

“那都是过去的感情，我早就忘了，现在，她只是耽误我炼化神力的绊脚石。”

若爱上了仇人之女，那么他便“罪无可恕”。

“你还要救她吗？”

苍照怀里残缺不全的尸体阴森寒冷，寒气仿佛浸入他的皮肤，他不敢低头去看。

苍燊替他做出了回答，“整个妖界，只有须臾叶能救活她。”

听到这话，苍照抬起的眸子闪过微不可察的光亮。

须臾叶乃是妖界至宝，活死人肉白骨，生长在乱坟最深处的悬崖峭壁之上，想要到达那里，需穿过虚无幻境，过程中，不能使出任何法力，如同凡人一般。

常有人妄想取得，但都死在了幻境里。

苍照不语，默默攥紧拳头。

空中的元神渐渐散去，为他的儿子留下最后一句话。

“阿照，走过虚无森林，你便能看透你的本心。”

……

丁幽赶来时，小妖主正往乱坟深处走去。

林中妖风阵阵，两人的法力被暂时封锁，在乱坟中越往前走，越觉得浑身酸软乏力，就连妖物也不敢靠近，实则是因为这漫天的雾气作祟。老妖主为保护至宝，防止恶妖侵蚀，便在此设了毒雾。

丁幽一看便知原委，自知阻拦不了，直言道：“妖主，您要为了死去的神女去虚无森林？”

得不到回复，他苍老的声音回响，做出最后的挽回。

“妖主难道忘了过去的恩怨？”

苍照脚步一顿，淡漠的身影挺直伫立于黑雾中，透着一丝威严。

“丁叔，这是我的选择。”

说罢，一步跨过虚无森林的边界，消失在视线里。

斗转星移，眼前的景象一晃，天地染上银白之色，当冷冽的北风刮过他的衣角时，他才发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人烟罕至的神女庙。

可今日的寻声铃未响。

思忖间，怀里窜出一团温热，柔顺的乌发缠住他的手臂，小姑娘在他身上搜了一番，嗔怪道：“阿彦，你昨日说好要带糖葫芦给我的…”

苍照身上的华服不知何时变回了那一身粗布衣衫，残破不堪，寒风侵蚀着他的皮肤，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脑海里却闪过春序被剖丹惨死的一幕，一时间有些心虚，不动声色地退让两步，冷声道：“我忘了。”

小姑娘没有怒意，反而拉着他的手，笑眼盈盈，“那你带我去吃，我不止要吃糖葫芦，还要东街巷尾的那家酥饼、陈记家的荷花小酪。”

她脸颊红润，圆润的眸子里闪着几分期待，可这些落在苍照眼里，却如利刃一般锋利，似乎就要刺穿了他内心坚不可摧的那道屏障。

直到那软乎的小手捏了捏他，他才回过神来。

在小姑娘的催促下，他勉强点头道：“好，我带你去，你想吃什么都行。”

长街的两边吆喝叫卖的小贩见着街上来了两位面生的小人儿，极力上前推销着自家的吃食。

一位大婶乐呵地挤了过来，举着手中的糖人，笑道：“小姑娘看看这个，这是我家新做的糖人，可甜了。”

那糖人的模样新奇，仔细一看，竟是条盘踞在树枝上的蛇，瞧着吓走了好几家娃娃，只是色泽诱人，引得春序嘴馋，看了又看。

苍照打量着糖人的形状，看清后面色变得古怪，瞪眼吓唬她道：“你不是怕蛇吗，你要是吃了这个，小心蛇来了把你吃了。”

“神女庙哪有蛇，讨厌！”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拉走，可怜小姑娘一步三回头，都没能让他停下脚步。

“哎呀，你不是说我想吃什么都行嘛…阿彦你走慢点！”

小姑娘扯着他的袖口，可无奈她力道太小，反倒被这个比自己高一个头的男子硬拖着往前走。

裙角随着步伐急促地左右摆动，她一个踉跄栽到了苍照怀里。

苍照伸手想推开她的腰，手指蜷了蜷，犹豫片刻收了回去。

“阿彦，你今天怎么和平时不一样了。”小神女嘟囔道，“好奇怪。”

苍照嘴角扯了扯，反问道：“你脚没事吧…”

春序摇摇头，探究的眸子凝视着他，将他上上下下扫了几遍，凑近问道：“阿彦，你不想和我做朋友了吗？”

苍照默不作声。

时隔数百年，他依旧牢记着第一世的阿彦对春序说过的话，昨日还当这些是过往云烟，可现在她真真切切地站在眼前，他再也无法忽视内心翻涌不定的贪念。

春序没理会他的古怪，自顾自地咬着手中甜滋滋的糖葫芦，小姑娘吃得尽兴，什么脾气也没有了。

夕阳落在了云层之下，将天边的耀眼的光亮带走了大半。

她仰头眺望着远处缓缓飘来的阴云，又把一旁杵着那人的胳膊环住，道：“天色不早了，阿彦，我们先回去，明日再来。”

“明日…”感受到身边的温热，苍照身躯一僵，低垂的眼睫颤了颤，不知在想些什么。

“临走前我们去看看咪咪，好几日没去了，不知道咪咪还记不记得我们。”

咪咪是阿彦曾经在街边喂养的流浪猫，原先小春序还不喜欢和动物亲近，可在阿彦劝说下，也经常念叨着它，嚷嚷着要下山来喂它吃食。

两人来到东街巷尾的分岔路里，终于在一摞木箱后面找到了躲藏在此的咪咪。

嗅到熟悉的气味，咪咪“喵”了一声，机灵地蹿了出来。

她动作轻柔地将咪咪抱在怀里，握着它毛茸茸的爪子，朝她的阿彦招手，“阿彦你看，可爱吗？”

少女微红的脸颊在傍晚余晖下更显娇俏，风吹动了她飘逸的发丝，也飘进了他的心里。他的视线流连在小姑娘身上，贪婪地想将她圈在身边，神态渐渐变得迷离，喃喃道：“可爱。”

这话也不知道是对人说的，还是对猫。

霎时间，街边热闹的嘈杂声消弭，整个街道寂静到没有一丝声响，空气中弥漫着诡异迷惑的气息，将他困住，让人不能呼吸。

春序缓缓将猫放下，一步步朝着少年靠近，羞红的脸蛋惹人怜爱，她的声音尽显蛊惑，“阿彦，和我一起留在这，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