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时候,元洵吃过午饭,又喝了碗药,便去找周鲲。周鲲还是不吃不喝,堵在门外,不让任何人进去,动周鹏的尸体。
“这小子,再过几天,尸体都腐烂了,连衣服都不好穿,怎么入葬?让他哥死了都不安宁。”葛大夫叹道。
“毕竟是从小带他长大的哥哥,突然走了,怎么能不伤心?”温大娘心疼道,“可怜的孩子,以前被人欺负,都是周鹏替他出头,现在只剩他自己了。”
元洵看周鲲坐在门口,呆呆的,目光不知道在看哪里,也许哪里都没看,他只是沉浸自己的悲伤中。
元洵坐到周鲲旁边,他不知道怎么劝,说“逝者已逝,不要伤心”吧,站着说话不腰疼,周鲲也不可能就不伤心,说“哭吧,把伤心都发出来”,但周鲲哭得眼睛都肿了,也还是这样。
想来想去,反而是周鲲先开口:“我从小胆子小,我爹总说我光长个子不长胆子,连叔伯家的小孩子都能欺负我,每次我顶着伤回来,都是我哥帮我出头。他从小脑子聪明,做什么都带着我。我本来不想加入坞堡,只想把家里那几亩田种好,但哥说我一个大男人真窝囊没志向,这样下去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
“我跟着他来到坞堡,一开始只想做些打杂伙计,是他托人把我送到甘綦教官手下训练。一开始我也想好好训练,做出点成绩,让他面上有光。可我功夫不好,又不会说话,经常被欺负,不敢告诉他,怕他觉得我丢脸。”
“昨天看你们拼了命对付句黎人,就觉得自己真窝囊,明明比你们都壮,却躲在洞里不敢出去,说出去别人又要笑我,只怕连我师父都会嫌弃我这个懦弱性子。我出去救人,想着,若是能在句黎大将手下救到人,以后跟人说起来,也能吹上一两句,也能,让别人瞧得起我,瞧得起我哥。”
“我,”周鲲顿了顿,头埋进膝盖,“我不怕只剩我一个人,我难过的是,就算以后我做到了这些,哥也永远看不到了。我做的再多再好,他也看不到了。为什么我以前不能再努力一点呢?我再努力一点,一切是不是就不一样了?至少他死的时候,是为我骄傲的?”
逝者已逝,无论周鲲再做什么,周鹏都不会看到了。周鲲与其说是悲伤,更多的是歉疚,是遗憾。
他低低地哭,一个大男人,哭得缩成了一团。
元洵突然想到陈氏离开的那一个早上,如果他跟着去,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
他看向天空,突然想知道陈氏离开时,是不是也为他骄傲呢?
可他那时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总是被太监宫女嘲笑。最擅长的事,是给宫女梳头,他有耐心,梳得仔细,梳一次能得半吊钱,那是他最自豪的事。陈氏每次看见,眼里都是心疼。后来他当上了太子,现在当上了皇帝,陈氏却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他知道自己再不能劝周鲲了。
两人静静坐着。
院子里,树叶摇落,树枝干枯,树桩满是疤痕。
*
接下来的两天,事情很多。
汪鸿带了一批新招募的良家子参与灵州救援,林乘风这些日子在怀荒郡各地招揽流民,也有数千人。这些人急需要训练,才能参与战争。林乘风便是忙着训练他们基本的刀法枪法还有阵型。
元洵则加紧了解各地人事部署,又多次招汪鸿议事,问他对屯田、度田的看法,两人每天都聊到深夜。
这一日,元洵难得得了空,见天气晴朗,阳光明媚,便想出门溜达。
刚走到前院,就听见一人道:“你是没看到乞伏末归那混蛋有多厉害,他双手带着铁手套,这么轻轻一掰,吴含的大刀从中断成一半。我连射出三支飞箭,他一点都不闪避,徒手把箭打落地下。大当家使出长槊,被他徒手接住。他远程功夫虽然不行,但近身搏斗的能力快和我有的一拼了!”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吹牛方式,是常柏。
甘小子的声音响起:“常叔,要不是大当家带伤救你,你都差点被那人打死了,怎么好意思还说人家和你一个水平啊?”
常柏怒:“什么叫被打死?我那是以退为进,先休息一下,不是马上又起来战斗了?”
公孙小鹿显然更为单纯,抱着常柏的大腿道:“常柏哥哥,你真是太厉害了。乞伏末归是他们五个中最厉害的,你都能把他打成重伤,我要向你学习,好好练习武艺。”
常柏被拍马屁拍得舒舒服服,鼻子翘到天上:“哼哼,好好练武是真的,不过想要赶上我嘛,凭你的天赋,还要再练二十年。”
公孙小鹿也不生气,笑嘻嘻道:“那我拜你为师吧。”
常柏刚想推辞以表谦虚,不想公孙小鹿接着道:“下次我到你家学武时候,你把绣绣叫上吧,给她看看我的实力!”
常柏脸立刻拉下来,给他脑袋一下:“你这小子,小小年纪就有这种心思。告诉你,不可能!绣绣现在是我的表妹,你们这些坏小子,谁都不准有其它心思!”
甘小子也莫名挨了一下,气道:“干嘛打我?我又没说什么!”
“你小子也不是省油的灯,我先预防一下!”
甘小子觉得冤枉,颇为郁闷,转头不理他。却看到元洵在隔窗后走出来,笑着跑过去:“你身体好了?我听公孙小鹿说了,你打败了须卜乌涂,你可真厉害!”
常柏不高兴:“怎么他给你灌迷魂汤了?你对他和对我说的怎么差这么多?”走进在元洵旁边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
元洵笑道:“看来你没受什么伤,真是不错。”
“那是自然。”常柏神气道,“你也不错,能杀了须卜乌涂,怎么样,我说的杀气有用吧。对付那些人,就不能留情!”
“嗯。”常柏还是往日没心没肺的样子,反而让元洵放松下来,他道,“说来,你于我也算有半个授业之谊,多谢。”
“说这个干什么?见外!”常柏连连摆手,然后,又转了一圈。
“……你看上去身体很健康。”元洵想,就是脑袋好像不太健康。
“那是自然。”常柏又转了一圈,这一次,还特意撩了下衣摆。
“你被孙平传染了,也想穿女装?”元洵试探着问。
“什么女装?我让你看衣服,衣服啊!”常柏一伸袖子。
元洵仔细看了看,一样的布料,一样的花色,没什么特别的。硬要说,这针线活有些粗糙,这绣娘怕不是新学的。
常柏急得冒汗,元洵却也猜不到他想干什么,最后是甘小子忍不住道:“衣服是莹姐姐做的,他新婚燕尔,在跟你炫耀呢!”
元洵恍然大悟。不过新婚燕尔是怎么回事?
甘小子道:“那日我和莹姐姐在外面采果子,公孙小鹿先回去,我们后回去,被乞伏末归的人截在半道,差点被杀死,是常叔和大当家救了我们。他当时被插了三刀,要死不活的,还不忘求莹姐姐嫁给他,莹姐姐心软,答应了他,才上了他的当。”
“什么叫上当?这叫有情人终成眷属!”常柏纠正。
后来夏侯雄赶到,救了他们。战斗结束后,常柏一身大红婚服,莹玉虽是白衣,却被他的血染成红色,两人拥在一起,宛如刚成亲的新人一般。两人又刚同生共死,只觉得这是天地赐予的缘分,当即便决定以天为媒,夏侯德做傧相,夏侯雄暂代高堂,拜堂成亲。
是以这几日,常柏虽然伤重,但是都飘飘然的,过得神仙一般日子。此刻见到元洵,也忍不住显摆。
元洵也没想到,夏侯荡没成亲,倒是让常柏阴差阳错成了,当即作揖道:“恭喜恭喜,这是苦尽甘来,佳偶天成,琴瑟在御,笙磬同音。”
常柏难得不好意思:“承让,承让。嘿嘿,嘿嘿。”
“对了,你们怎么今天来这里?”夏侯雄这几日在修整坞堡,坞堡众人都应该在堡中帮忙。
常柏这才说道,夏侯荡来了,正在探望周鲲,之后想和元洵商量接下来的安排。常柏跟来探望元洵,吴含也来了,他没吃早饭,刚去厨房准备摸两块大饼。
元洵闻言,告辞离开在周鲲房间外找到夏侯荡。
他刚想开口,夏侯荡摇摇头,示意出去说。
两人寻了一处亭子坐下,夏侯荡道:“虽然此次呼延鞮来的出乎意料,但好在撤离迅速,且本来南边的坞堡就驻扎不少人没受影响,大哥数了数,大约还可抽出两千人。我们打算继续前往骆驼岭,寻找截粮道的机会,你们怎么说?”
他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倒是元洵好奇起来:“你不问问我的身份?”
夏侯荡挑眉看他:“问你就说了?”
这倒不会,说也是半真半假。
元洵转了一圈眼珠,笑道:“刚才说到哪里来着?截粮道?好计策,林乘风那里也能凑出三五千人,不过不是精兵,壮壮声势还是没问题的。”
夏侯荡道:“我们定于五日后出发,大哥二哥会先走,就在明日。”
“怎么这么急?”
夏侯荡眼睛闪了闪:“我们发现了仇人的线索。”夏侯荡的仇人是杀害他大嫂,也就是夏侯雄的句黎人。那人功夫高强,出现在句黎军队中,并不奇怪。
“你们找到仇人了?”
“还没有。我们在与乞伏末归战斗时,发现其身边有个叫须卜丘的百夫长,武功路数和杀大嫂的人很像。可惜我大哥当时受伤,没办法生擒他,不然我总有办法撬开他的嘴。”
“须卜丘……”元洵念这个名字,“即使功夫路数一样,很可能是家传武学。要不就是拜师学艺,他的师父是杀你大嫂的人。”
“嗯,所以大哥才急着上路,怕把他们跟丢了。”夏侯荡道。
两人正谈着,远处突然传来公孙小鹿的叫声:“常柏哥哥快下去啊!甘小子落水了,他是个旱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