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臻读完剧本大纲后，迟迟没有给何昊雯回复。直到何昊雯打电话来，问她看得怎么样，是否能签合同，黎臻才坦率直言：“这个剧本很深刻，角色难度太大，我恐怕演不来。”
黎臻这个人有项极大的好处，就是有自知之明。别看“自知之明”这四个字写起来容易，真要能做到是很难的。许多演员，演出过多少优秀的作品，塑造过多少经典的角色，是人人景仰的艺术家。可是一旦没了这个自知之明，接演了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剧本，那么多年来积攒的口碑便顷刻化为乌有，名誉扫地。当然，这些演员若是有真本事，一样能凭下一部好作品打翻身仗。但黎臻就不一样了，她只是个新人，在表演上没什么本领，所以刚出道的几部作品必须万分小心，仔细挑选剧本，只演自己能驾驭的角色。
何昊雯不可置信，道：“你的意思是你要拒绝吗？这可是杨得昌导演的女主啊，多少人挤破头都求不来！”
黎臻道：“正因为是杨得昌导演的女主，所以才更要慎重。”
杨得昌导演时隔十一年重出江湖，自然会引起华语电影圈的极大轰动。虽然文艺片从来没什么受众，但业界一定会关注，甚至可能在电影上映后反复拉片学习。出演这部电影的女主角固然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但也同样有着极高风险。一旦演砸了，就会给业内人士留下坏印象，之后想要洗掉“演技差”的标签可是难上加难。
何昊雯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道：“你啊，就是太慎重了。既然杨导在试镜之后选中了你，就说明是认可你，相信你能演好的。退一步讲，就算你演得一般，起码也能通过这部电影让业界认识你，知道有你这号人。你是新人，大家对你要求不会太高的。”
黎臻心中仍是忐忑不安，道：“不是要求高不高的事情。我不敢说自己是有艺术追求的人，只是觉得，不能糟蹋了一部好电影。”虽然她目前连完整的剧本都还没拿到，但已经知道这部作品必定会影史留名。
何昊雯道：“你还没有演，怎么就知道是糟蹋了呢？演艺圈里，不怕演技差，就怕没戏演。反正我也不着急回复他们，你再想想吧。”
挂掉电话后，黎臻反复思量。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要通过电话亲自向杨得昌导演道歉，阐述自己难以胜任这份工作。
黎臻长篇大论，先是感激杨导给予自己如此宝贵的机会，然后礼貌地表达了自己不能参演的遗憾之情，最后祝愿电影早日找到合适的女主角人选、拍摄顺利。
然而，杨导听过后反应平淡，道：“没事，你这个角色长得漂亮，让人喜欢就行。我等下让你经纪人把完整的剧本发给你，你先看看剧本，看能不能读懂，有问题可以再沟通。”然后便挂掉了电话。
黎臻闻言，从心底里生出一股悲凉之意：“原来我竟是个花瓶。”
从小到大，有很多人夸过黎臻好看，但也有同样多的人夸过她聪明。黎臻从来都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没被当做花瓶看过，甚至于，她从来都瞧不起花瓶。这下子，她成了自己瞧不起的人，多可笑。
但黎臻还有第二项好处，就是不服输。她决心要证明给杨导看，自己不是个花瓶，不仅能读懂剧本，还能挖掘出更多深层次的东西。
剧本寄来后，黎臻先是吃了一惊：将近三百页，厚厚的，像一本书，而且还全是繁体字，读起来颇为困难。但很快，黎臻就接受了这个挑战，开始像钻研论文一样钻研剧本。她查阅了很多上世纪六十年代宝岛的历史资料，了解那时青年人的生活、学习、心态和对社会的看法，然后写下了两万字的角色分析——那时候黎臻还不知道用专业术语来说是“人物小传”。
黎臻不得不承认，杨得昌导演的剧本是有魔力的。她越读越陷进去。之前，她是为了证明自己；现在，她是主动产生了兴趣。终于，钻研了大半个月后，黎臻自觉读懂了这个故事，也理解了小明，对接下来的拍摄跃跃欲试。
*
2011年6月17日。
黎臻结束了大三下学期的最后一门考试。
这是她大学生涯的最后一次考试，甚至有可能，是她人生中的最后一次考试。在放下笔的那一刻，黎臻感到短暂的轻快：做了十几年学生，接受了这么久的应试教育，从今往后终于可以卸下负担了。但在交卷出门后，她心里又有些莫名的怅惘。似乎有些东西，永远留在了那间教室里，再也没机会重拾了。
黎臻回到宿舍，开始收拾行李，明天她就要飞到岩南市，进组杨得昌导演的电影。
在黎臻准备离开学校之前，辅导员曾找她私下谈话，因为她的成绩排名年级第一，却没有报名保研夏令营。当黎臻说出自己不打算保研，而是要直接毕业的时候，辅导员语重心长地劝说她。
“我知道你的顾虑。你的家庭情况，学院的领导和老师也都清楚。学费方面，你可以申请国家助学贷款，学校会提供奖学金和助学金。学院也可以安排你担任辅导员，通过勤工俭学来赚生活费。学校的资助奖励体系是很完善的，不会让你因为经济问题没有学上。”
“谢谢王导，我不是因为学费问题才放弃保研的。我是想要毕业之后直接工作。”
“你本科毕业就工作实在太可惜了。往理想去说，你的成绩这么好，不想尝试下学术道路吗？往功利了说，现在这个年代，硕士学历都没有以往那么值钱了，更何况是本科。我不是为了毕业生去向数据好看才劝你，你放弃了这个保研机会，也会有后面的同学顺延顶上。我只是一个辅导员，学院的毕业生升学率如何、深造率如何，说到底都跟我没有关系。我是真心觉得你的才华不应该被浪费。”
“王导，您说的这些我都考虑过，我也是慎重思考之后才做出的决定。真的感谢您的好意，但我还是决定不保研了。”
“唉，可惜了。”辅导员无奈叹气道。
“谢谢您！”黎臻朝辅导员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对于黎臻而言，放弃唾手可得的保研机会，何尝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但是，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保研只是个开始，之后，黎臻要放弃的东西还有很多。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那就不能后悔。
*
2011年6月20日。
正式开机之前，照例是剧本围读会。
比起《恋恋情书》剧组，《牯岭巷少年杀人事件》的围读会要正式许多，规模也庞大许多。大大小小的演员们，不论角色戏份多少，凡有台词者，全数参加。工作人员们，不论摄影、打光还是道具组，也都要派代表出席。
可以看出，杨得昌导演对这部作品的态度极为认真，力求还原那个年代的真实样貌，不敢有丝毫马虎。正因如此，围读的气氛严肃到甚至有些压抑，每个人都像应付打仗一样，黎臻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剧本的第一个场景是小四的考卷出了问题，没能考上日间部。张母想让张父去学校求情，但张父不愿向学校的招生老师低头，反而据理力争。
【场：1】【景：联招会】【时：炎夏艳阳】【人：小四、张父、女老师】
【小四坐在办公室外的长板凳上等候父亲。OS（画外音）蝉叫得很凶。OS张父向联招会女老师据理力争。】
【张父：“我儿子国文程度一向很好，绝对不会只考50几分，而且其他科都90几分，一定是阅卷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
【张父理直气壮地说明，但似乎越来越无力，一边拿着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
影片的第一句台词就刻画出了张父的性格，一个讲道理的读书人。明明只需要向招生的老师服个软、求个情，就能让小四顺利入学日间部，张父却不愿意走关系。张父摆事实、讲道理，希望说服招生老师，让他们承认存在阅卷失误。所以刚开始的张父理直气壮。
但是，说着说着，张父便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讲话。现在不是论对错的时候，而是论身份的时候。张父有求于招生老师，他自己是弱势的一方，所以他的语气越来越无力。擦汗的动作，一方面反映出天气炎热，一方面也表明张父的底气不足。
扮演张父的演员是宝岛知名的老戏骨张国栋，只用一句台词、一个动作，便把张父的形象立住了。
杨得昌导演没有任何表示，演员便照着剧本继续往下念台词。
【女老师：“我一定会帮你查查看。”】
【工读生给女老师倒热茶。】
【女老师：“考卷要调出来是违规的，就是我本人想帮这忙也有困难。但是，我们一定会复阅一遍的。”】
【女老师喝了一口茶。】
【女老师：“如果联招会有任何错误，一定立刻改正……”】
“等一下。”女老师的一句台词还没有读完，杨得昌导演便打断了她，“老师喝完茶之后，要加一句对茶的不满评价。指桑骂槐，明面上批评的是工读生，实际上讽刺的是张父。”
扮演女老师的演员立刻领会了导演的意思，思索片刻后，重新念起台词。
【女老师喝了一口茶。】
【女老师：“大热天的，泡这么热的茶干什么？如果联招会有任何错误，一定立刻改正，然后通知重新分发，我们一定给你一个交代，这个你尽管可以放心。”】
杨得昌导演点点头，道：“嗯，这样就没问题了。其他人有什么意见吗？”
“导演，我觉得女老师可以再加一句台词。”说话的人是张父的扮演者张国栋，“最后可以说一句，‘其实夜间部也不错了’。既暗示了老师不会帮忙，又点明了小四之后要去的是夜间部读书。”
杨得昌导演道：“好，就按你说的来。女老师的演员，记得把这句台词加上。”他在剧本上做了修改标记，然后抬起头道：“还有谁有修改意见吗？”
现场无人回应。
杨得昌导演道：“好，那第一场就过了。接下来看第二场戏……”
由于杨得昌导演对细节的要求极为严格，几乎每个角色的每句台词都要斟酌一遍，一整个上午，只围读完了九场戏。
黎臻所扮演的小明，要在第20场戏才能首次登场，所以这一个上午她一句话也没说。尽管如此，她的精神却时刻保持着紧张，就像是开学第一堂课的学生，生怕给班主任留下坏印象。
*
中午吃饭的时候，黎臻和文斐然聊起感受，得知文斐然比她还焦虑。
这也难怪，文斐然扮演的小四是这部影片最核心的主角，整个故事都围绕着他展开。这一上午，文斐然读的每句台词，几乎都要被挑些毛病出来。
文斐然不禁叹气道：“唉，这还没正式开拍呢，怎么光是读剧本就这么难。等到真开始演戏了，我还不得被骂死。”
黎臻安慰他道：“不只是你，其他演员也被杨导批评了。杨导只是要求比较严格，你别放在心上。等习惯了就好了。”
文斐然道：“不知道要多久才能习惯。明明拍上部戏的时候挺轻松的。”
黎臻道：“上部戏轻松，是因为咱们不是最主要的角色，而且安藤导演的风格比较自由。这部戏你是主心骨，所以当然不能那么轻松了。”
文斐然道：“早知道这么麻烦，我就不演了。说不定过两天我就受不了，直接跑路了。”
黎臻道：“那怎么能行？咱俩可是一起试镜、一起入选的，你可不能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
文斐然笑着道：“那……我带着你一起跑路？”说话的时候，眉毛长而飞扬，少年意气风发。
黎臻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在开玩笑，于是也打趣道：“不行，我还要留下来赚钱呢！”
文斐然故作伤心状，道：“唉，重财轻友啊。看样子，我是不得不留下来陪你了。”
黎臻笑道：“那咱们两个可说好了，要一起好好演戏，不许反悔。”
文斐然点点头，拍拍胸脯，道：“一起好好演戏，不反悔！”
黎臻这句话，是给文斐然打气，也是在给自己打气。不管之后的拍摄中遇到多少困难，两人都要互相扶持，坚持下去。
演员之道，一往无前。半途而返，是为折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