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是一种灾难,毁灭也不能逃离。
徐悠深以为这话是为她写的。
离家出走已经两个月,他们还是不放过她,想靠联姻解决药厂资金周转问题,这馊主意肯定不是人想出来的,是前男友,现未婚夫。
初春的晚风凉得彻骨,吹遍兴安岭,也吹进心里。
绿皮火车的汽笛嘶吼一声,打包所有未完的告别出发了。
她也如一列暂时脱轨的火车终归要回到属于自己的轨道。
北半球进入夏季的原因,这里比北城的日落还要晚一些。
天际紫红色的夕阳有渡鸦飞过,那是天空为她所唱的悲歌。
徐悠并未察觉身后早有一道人影,已经默默注视了好久。
她在看风景,而她成了他眼中的风景。
车窗上,倒映金色窈窕轮廓映,整个软卧包厢都被点亮。男人停下脚步,目光停在女孩落寞的背影——她心情不好。
直到徐悠猫儿似的慵懒地打着哈欠,他才迈步进来。
“你好,陈至诚。”他努力让自己亲和些。
收起打了一半儿的哈欠,徐悠眼睛鼻子都酸得难受,转身坐回铺位,没吭声。这人像把刀,该避其锋芒才是。
她的冷漠,陈至诚没计较,行李放在床下,半个包厢快被填满。
陌生人相对气氛一时凝固,只剩车轮摩擦铁轨的声音挡在两人之间。
没想到这趟夜班火车居然有人同行。
火车出了市区很快被密林包围,包厢更显狭小,只是简单整理陈至诚已经热得脱掉外套。
工装裤、马丁靴看上去是个利落的人。衬衫挽到小臂,肌肉线条流畅,抬手关窗,腰中一根皮带刚好束出三分洒脱七分魁梧。
晚风从窗缝挤进来,松柏香气瞬时萦绕鼻尖,想是林中松树的味道,闻着就踏实许多,徐悠不由得又看向他,探究着他身上那令人移不开眼的特质究竟是什么。
陈至诚回了铺位,掏出个本子写写画画,徐悠好奇但又不好凑过去,只能偷瞄,百爪挠心地难受。
始料不及,他猛地抬头“怎么称呼你?”
抓个现行,她慌了一下,还是报上名字。
陈至诚默默重复着两个字,轻笑,又写了两笔收好本子,看上去能好好聊一聊。
他眼睛好看,徐悠这样想着也笑了。
陈至诚当面拧开一瓶水递过来,她抿了一小口,正好渴了。
谢过后是一段空白的沉默。她本不是个健谈的人,长途旅行都靠听歌打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陈至诚也不难为她“回家还是……”他掩饰地咳了声,原来同样不善言辞。
“我是偷偷跑出来的,再不回去要挨打。”她突然狡猾地笑笑,像做成一件了不起的惊天大事,随即眼神灰暗下来,可惜逃不了一辈子啊。
唇上还挂着水珠,她抿了抿,硬挤出个笑容。
陈至诚了然“和家里闹别扭了吧,血脉亲情是斩不断的,你能回去他们就高兴了。”
徐悠目光再次暗下来瞥向角落,说了声也许就换了话题,“你去兴安岭探亲还是旅游?”
陈至诚去兴安岭考察,具体项目徐悠并不深究,毕竟下了车就是陌生人了,她还有自己的事够烦了。
看出她失落,陈至诚的问题也都恰到好处地避开隐私,多是途中见闻,夜空蓝色渐深气氛更热络些。
墨色最浓时陈至诚先一步去了洗漱间,徐悠正想着回去后该如何应对前男友的逼婚时,他已经拎着毛巾回来了。
额头和鬓角还有未干的水渍,麦色皮肤更加紧实利落,带水的毛巾随意擦擦短得不能再短的头发“去吧,这会儿没人。”
徐悠嗯了一声也搭着毛巾过去了。镜子里照出刚刚胖回来的脸蛋儿,虽然气色不错,可就是眉眼透着不开心。
凉水洗了一把反而精神了,清亮眼眸难掩失落。
老话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徐悠想自己这扇窗应该是瞎了,在三年前。
入夜的车厢很安静,硬卧没什么人,看来大半夜坐火车不是很好的选择。这和人最少的放映厅电影不好看是一个道理。
顺着火车行进的方向往回走,身后不知何时跟上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像影子怎么甩都甩不掉。
徐悠有所察觉加快脚步争取快速赶回包厢。
脑海中不停闪过单身女孩乘坐卧铺发生意外的新闻,不会这么倒霉吧,她只有一个念头:明天会不会也变成报纸上一串大写加粗标题?
心扑通扑通地快要跳出来,晦暗的通道内上演着亦步亦趋地追逐。
那两人有意步伐加紧,她越怕脚下越乱,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捂着酸疼的膝盖强撑着往回踱。
突然不远处包厢门打开,马丁靴迈出一步“怎么才回来?”陈至诚果断地迎出来,漆黑的眼眸中居然盛满了担忧。
如急于停靠的小船找到了码头,徐悠来不及细想朝陈至诚奔去,紧紧抱住他。
尾随的两人诧异地站定,看来发车前的打探有误,女孩有人同行。他们不得不退出车厢,却不甘心地在最后转身时投来威胁的目光。
如同狮子守护领地般,陈至诚一直盯着人影消失在车厢连接处才关上门,轻拍她后背,自责上涨的潮水淹没了他。
见徐悠去了好久不回来怕出事他才准备去找找,谁想正巧遇见,不敢想如果晚一步会怎样。
窗外夜色如海,徐悠额头抵着陈至诚胸口,可他克制地松开双臂任由女孩抱着,像海上的灯塔,任由黑暗拍打。
怀中微微颤抖的一小团像是生出了藤蔓密密地爬上陈至诚的心头,喘不过气来。
火车一头扎进隧道,漆黑的巨浪再次翻涌。
徐悠紧紧抓着陈至诚仍不松开,鼻尖萦绕着一抹松柏香,原来是他的味道。
隔着薄薄的衬衫暖暖的体温像火炉,踏实安心,逐渐融化她故作坚强的冰冷,连日来积压的难过和心酸顺着稀碎的裂缝涌了出来,哀悼早已逝去的爱情和亲情。
呜的一声火车窜出隧道,再次涌入车厢的月光像是按下暂停键。徐悠抬头擦擦眼泪,哽咽着“谢谢你。”不等陈至诚回答就把自己埋进被子里闷声道了晚安。
她只敢把脆弱交给黑暗,因为黑暗将吞没一切。
一阵衣服和被子的摩擦声后,两人之间又只剩隆隆的铁轨声,过了许久她才敢探出头来——睡不着。
男人枕臂而卧,似是睡了。
月光下棱角分明的侧颜似是造物主的毕业设计亦或是收官之作,这男人担得起俊朗二字。
他一定常坐深夜列车,看上去睡得很熟。
从前每次外出妈妈和外公都让她买白天的火车票,原来不选深夜列车是有原因的,睡不踏实。
时而清醒时而朦胧像永无止境的梦,半夜对面窸窸窣窣的翻身让她以为进入另一个梦。起初并不在意,只是随着喘气和呻吟越来越频繁,她还是扒开一道缝隙,只露出眼睛轻声试探着“你……不睡了?”
只见对面人抬起头,眼里布满猩红血丝,太阳穴青筋突突跳着,像黑暗边缘挣扎的野兽,极力忍耐却又压制不住。
她的觉醒了一半,“你别吓我。”警觉地缩了缩,暗暗叫苦这不是要变身吧,月圆了?
陈至诚连呼吸都变得粗重,晃晃头闷哼着“没事,老毛病了。”
听他这样难受,徐悠立刻起身凑到近前“头疼?”细腻的手指隔着皮肤感觉到一根弦紧绷着,缓了缓又绷紧。
陈至诚撕裂的神经有一瞬的缓解,随即疼痛再次袭来。
他微不可查地点点头,五官扭在一起没了两军对峙的盛气凌人,情况看似很严重。
她赶忙回身翻找,不多时拿出一个铜制的小盒子,只有烟盒那么大,打开就飘出一股香气,里面是一截截排列整齐的艾草条。
她选了最长的一根点燃,月光下一缕青烟变幻无形,随着火光熄灭一股特殊的馨香弥散开。
对于不喜欢的人来说,这味道臭臭的难以忍受,可徐悠闻惯了,知道它的好,只是不知道对陈至诚能否有效。
“可能会有用,忍一下。”赶忙扒开陈至诚的衣服在肩井穴、大椎穴这两处轮流施灸。
奇怪的是陈至诚似乎也习惯了似的眉头都不皱一下,头埋在枕头中任由她摆布。
肩上的温热越来越浓厚,起初紧绷的神经依旧躁动不安,像是要反抗那股暖流。
随着艾烟越来越浓郁,像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安抚了躁动的神经,太阳穴的肿胀感像被乌云笼罩的月光越来越淡,脑袋不再昏沉沉了,那根脆弱的神经也不再撕裂般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他侧头只见徐悠擎着只剩一小段的艾草条,始终保持着距离穴位三厘米的高度缓缓移动。
昏暗的车厢内,一点忽明忽灭的猩红不断反抗黑暗的吞噬,她虔诚的眼里是治愈的光。
女孩的温热和柔软附在后背,他咽了咽喉咙没作声,想着等结束就好了,免得现在说出来尴尬。
再偏头又被徐悠打哈欠满眼泪花的样子逗笑了。
目光相对,她知道人没事了笑道“不疼了吧。”这方法好用,小日子时妈妈和外婆都会帮她做艾灸,她不好开口说原因,但确定是有效的。
陈至诚抬捏了一滴还热的泪珠在指尖,看向她的眼神不自觉地更温柔了,“谢谢。”
“一人一次。”徐悠笑得真诚,刚刚她也没道谢,还白嫖了温暖的抱抱。
陈至诚刚要抬手替徐悠整理头发,包厢门嘭的一声被人打开,三个乘警站在门口疾色厉呵“你们俩!干什么呢。”
徐悠傻了,她虽然衣服完好,可陈至诚光着上身,他们之间……没有距离,此时胳膊还架在陈至诚后背上,她后知后觉地红了脸,举着仅剩的一小截艾草条,差点儿烫了手。
慌忙摁灭未燃尽的残余,将剩下的部分收进盒子中“这是艾灸,没有明火,只是烟而已。”她连忙起身辩解。
怕是查消防的,以为他们玩火呢。
因为坐在地上的时间太长,突然站起来差点摔倒,一栽歪又差点儿扑到陈至诚身上,徐悠撇撇嘴快要哭出来,太难了,早知道这么艰难说什么都不会坐这趟车。
床上的人也站起来,伸手捞在腋下扶住她靠着自己站好,冷冷地瞥着几个人,小心地将衬衫披在徐悠肩头拢了拢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徐悠赶忙推开他保持距离,继续解释“我们……”
“看什么看,穿成这样像什么。”为首的高个子见陈至诚态度强硬,没好气地瞪了一眼打断她,吩咐另外两人,“有伤风化,带回去好好问清楚,现在的小姑娘真是放得开啊,大老爷们也不要脸。”
徐悠一下就急了,委屈地转向陈至诚“你说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