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坐在后边的工作人员唰的一下站了起来,口罩以及宽松款式的衣服遮住了对方的面孔身形,拿着剧本走到闻疏清面前。
和曾繁明的对峙戏自然不能让闻疏清一个人演,即使工作人员非常业余也要上去帮忙搭戏。
“昨天晚上辉哥告诉我,你送的那批货出了问题。”闻疏清有意把自己的咬字学得更硬些,原先看着窗外的视线慢慢收了回来,朝着工作人员走得更近了些。
“路上遇到很多人冲散了队伍,开了两枪示警都没用,他们看起来快饿疯了……快饿成一条疯狗了。”
闻疏清在脑海里自然而然勾勒出那副动荡的场景,人群挤来挤去,所有人都为了未来而谋划出一个堪称疯狂的计划,所有人都在执行他。
南帮控制普通人的手段也很简单,坐拥权利、金钱以及粮食,普通人想要往上爬只能成为剥削同类的帮凶。
闻疏清的目光更沉了点,落在“曾繁明”身上如有实质,像是一头正在思索着什么的狐狸——他说的不是谎话,源源不断的普通人为了生计挤破头皮也要进南帮做事,没了这个人还会有下一个,大人物从来不在乎一个小喽喽的命。
这种廉价劳动力是最好取代的了,只要挥挥手,从指头缝里漏下来一点对大人物来说什么都不算的东西就够他们欢欣鼓舞一阵子了。
想要在这种体系里往上爬就只能不把同类当人,不把人命当命——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的心更狠一点。
“他们是怕死的。”闻疏清的声音轻到近乎呢喃,光听声音会让人联想起丝丝作声的蛇,但再一看他表情,却会发现他从始至终都在以一种堪称悲悯的模样和对方说话。
“鸣枪示警没用是因为子弹还没打到他们、他们的同类身上,只要他们发现有一个人倒下了,整个漏洞百出的暂时联盟就倒塌了。”
“他们会尖叫,但是没有人会在意那个被子弹掠夺走生命的人……跑还来不及呢,哪能把注意力再放在其他人身上呢?或许那具尸体最后也会被踩得面目全非,只剩下满地烂肉。”
他的语调带着满满的诱导感,如果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个心智不成熟的人,大概此刻就要转头就走了吧。
但曾繁明不是这样的。
原先那个还有些轻松的工作人员眨眼间就绷紧了身子,直着朝闻疏清走了两步,堪堪露出来的眼睛带着点恐惧还有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恨意、恼怒。
“然后呢?”
“然后那车粮食就能不出差错的运到了。”闻疏清竭力维持脸上冷漠的情绪,但那点痛苦还是丝丝缕缕地从裂缝里露了出来,“你也不至于走到这步腹背受敌的被动田地。”
那点意外//裸//露出来的痛苦没能逃过曾繁明的眼睛,工作人员又往前几步:“你不想这样。”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轻飘飘的话语落下,却似有千斤重,霎时间压下了闻疏清的头颅。
如果此刻是电影画面,大概镜头已经慢慢推进到他颤抖的睫毛、死死掐在大腿上已经暴起青筋的手了。
“每个人都是这样的。”脚步落在地板上发出“笃笃”两声,闻疏清猛的揪起那人的领子,每个字从他的嘴里出去都像是压了千百斤重量,“你看见那些人了吗?你想救他们,还是想在他们身上装一装你那些无所谓的同情心?”
“你看见了吗?我,我——”闻疏清松开领口,眼里的愤怒忽地轻了,悲伤占了上风,“我和他们没什么两样。”
……室内一片寂静。
直到半分钟后,编剧率先鼓掌。
就像是一个讯号,副导演、制片人,后面零零散散或站着或坐着的工作人员都献上了掌声。
站在闻疏清身边的那位“工作人员”像是才反应过来,摘下了口罩露出一张熟悉的脸,脸上还挂着微笑,像是感叹:“你演得真厉害。”
“谢谢林老师鼓励。”闻疏清波澜不惊地朝着戴着口罩跟他走完了整场戏的林同衡,也是在《殉道者》里饰演男一号曾繁明的演员。
这倒是林同衡没想到的,他惊异地挑了挑眉:“你早就发现我了?我还以为我藏的挺好的。”
“一演戏就认出来了。”
“是吗……”他挠了挠头,这个在外界夸上天了的影帝倒是出乎意料的没架子,还特意向闻疏清解释,“一开始试镜的时候可能因为我在吧,他们都演不好,一个两个的注意力全放在我身上了。”
林同衡无论怎么说都是坐拥好几座金奖杯的影帝,在其他场合或许是偶像,但在试镜的时候更类似于老师——还是那种坐着就能让人害怕的老师。
林同衡笑了下,眼底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你演得真的很好,差点把我也带入戏了,真是后生可畏啊……”
“欸,”他的声音压低了,“柳导毛病挺多的,之前有个人演的也挺好的,就是外形不太符合但我觉得能用演技填的那种,他也给刷下去了。”
闻疏清战术性后仰,还没等他想出林同衡说这么多是为了什么,就听见对方小声说:“如果你没选上,记得联系我,最近曲导还忙活着招人……”
当面撬墙角——闻疏清瞥见动作僵了一瞬的柳哲春,非常有节目效果地睁大眼睛。
“我……”
这回还没等他说完,原先端着架子的柳导就急着赶人了:“咳咳咳,林同衡,你先回你位置上,拉着人聊什么呢。”
林同衡一拍胸脯:“忙着给我曲导招呼人才啊。”
柳哲春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最后还是以林同衡回到位置上结束这场闹剧。前者理了理手上的纸张,看起来专业架势非常足:“你觉得樊春是个怎样的人。”
非常笼统的问题。
闻疏清花了半分钟整理好思路:“他是一个……普通人,一个试图成为不普通的普通人,一个试图成为冷心冷血剥削者却发现永远迈不出最后一步的普通人。”
乔编剧挑了挑眉。
“一开始因为父母被报复而进入南帮,后来因为掩护曾繁明而时刻置自己于危险之中……其实这些都不是他主动选择的,他更像是被动的、被推到了这条复仇路上。”
“他最大的特点是普通,在塑造上最值得一提的优先也恰恰是普通——想冷血却不够冷血的心软,但他依旧在非自愿或许只为了自保的情况下参与了多场任务。”
“曾繁明一开始的冒失、思考证明这是一个更有自己想法的人,这一点其实是樊春欠缺的,因为他从头到尾都在被动地往前走,想回头也回不了。”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樊春会因为向往曾繁明口述的那个世界而选择铤而走险。”
“其实我觉得,他唯一一次主动,就是在选择死亡这件事上。”闻疏清扫过在场几个人,很多人都从一开始的震撼平静了下来,转而认真地思考起闻疏清的话。
乔编剧的笔反反复复在剧本上滚着,忽然心里大喊一声卧槽——不得不说闻疏清这人是有点干传销的天赋的,在此之前他甚至没有从这个方面构想过樊春的形象。
然而随着闻疏清淡定冷静的声音,循循善诱紧紧扣题的内容往下梳理,乔编剧发现他说的居然该死的有道理。
甚至再反过来去设想樊春的一生,他也会下意识代入闻疏清的形象。那个在大事上略显无能、带着满腔柔和共情能力却无法改变,到最后为了几句理想而坦然赴死的樊春,就合该是闻疏清的形象。
他一转头,看着坐在一边的柳哲春半天没动的笔,就知道这人也陷入了和他一样的境地。
“不少人理解樊春,都会把他理解成一个糙汉、硬汉。”甚至在场和樊春这个角色接触最久的人都不能逃脱刻板印象,柳哲春若有所思地望向闻疏清,“你的出发点非常不一样。”
比起草率地把樊春描绘成为兄弟出生入死,出场就自带兄弟抱一下bgm的糙汉,反倒是闻疏清的理解更为细腻。
这点就连柳哲春、乔南以这俩人之前点头签下的董之烊都不能做出这种理解。
然而就是这种了解反而为樊春增添了几分人气,让这个角色显得更加生动了——会胆怯更会为了理想而死的角色,总是更容易让人落泪的。
原先还因为外形问题试图拒绝闻疏清的编剧乔南以非常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紧接着就是一股幸庆感,幸好没直接否决掉闻疏清,要是错过了这一次新的理解,往后后悔都来不及。
“最后一个问题,”柳哲春翻了翻剧本,“你觉得为什么樊春会在最后选择去死?”
闻疏清闭上眼……这个问题有太多答案了,然而随着一条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却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句:“曾繁明能说动樊春不是因为他有多少好口才,而是因为樊春本来就向往这些。”
“或许看到曾经的自己只是占据了理由的一部分,更多的是,他也想试试不会冷血的自己。”
不会袖手旁观的自己。
更把人当人的自己。
“好。”轻轻的一声“啪”,笔记本被合上了,制片人的语气非常客气,“闻老师请之后等我们通知,麻烦出去之后通知丛笙进来。”
闻疏清没说别的,同样很有分寸:“我知道了。”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静了下来,大概是闻疏清一个最不符合刻板印象里的硬汉形象的演员,却硬生生在里边呆了这么久的架势让那些原先不把他放在心上的演员也后知后觉产生了危机感。
他出来时堪称万众瞩目,每个演员都恨不得把视线黏在他身上——一步、两步,闻疏清停在了丛笙面前。
“到你了。”
丛笙站了起来,大概是这种难得的不安感席卷了他,让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样反应才好。
他只能昂起脑袋,吞咽了一口口水,非常狐假虎威地说:“我劝你还是早点放弃,不要在这个角色上浪费时间了,这个角色肯定是我的。”
空气静了三秒。
“哦。”闻疏清后退几步,非常淡然地应了一声。
啪的一声门又被带上了——闻疏清非常不给面子地直接走了,留下还怔在原地恼得脸红的丛笙,以及毫不犹豫“噗嗤”笑出声的南巡。
“哦~早点放弃。”南巡站起身,比丛笙还高了小半个头,“真是太有气势了,我可太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