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一大团槐叶自空中来,飞入贺俯,它们无风自动,迅速飞转犹如漩涡,而后化形成一名男子,正是离仑。
离仑此时已是大妖的样子。黑袍繁复,长发曳地。
他细长的眼扫过贺俯后院屋檐下,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本来各有一个铜铃,人头般大小,融妖血制成色泽诡异,平时不响,唯有在感知到妖邪存在时,鸣音不绝。
而此刻,四个铜铃安安静静,已经被提前一步破坏了。
有妖来过?
离仑复又化为一团槐叶,奔向贺俯地牢的方向。地牢大门沉重,上有机关重重,非得口诀者不得入内。此外,亦有阴刻符文于大门两侧,内欠化尸的妖骨粉,一般妖物不得靠近。
而此刻,地牢大门敞开半扇,透露出内里黑洞洞的甬道来,诡谲、安静。
离仑沿着甬道拾级而下。内里的火把在其经过时,被气流带动,于青灰色的石墙上投映出晃动的黑影来。
牢房是空的。甄枚不见了,而那关着女妖的牢笼亦四敞大开,只留下一滩未干的水渍。
离仑蹲下身去,撩起袍袖以指尖轻触水面,雾蓝妖力渗入水中,而后自水面升腾出几簇丝绸般的光芒,萦绕着飞向前方,投映在地牢的空地之上,将方才牢内发生的事重新上演了一遍。
画面之中,有一名男子自牢门那侧的台阶走下。他穿着一身杏白的衣袍,额头间佩戴了一细窄的抹额。他走的不疾不徐,是一名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那人生的唇红齿白,疏眉朗目,眉宇之间看起来颇为熟悉。可为何熟悉,离仑一时又想不起来。
那人停在了女妖的牢房前,女妖灰暗的眸子亮起了惊人的光。她贴近笼边攥紧牢笼的栅栏,已然忘却那一层层诛妖的符咒将她的双手腐蚀到溃烂。
离仑本以为,这人只是一名普通的人类男子。毕竟他看得到女妖真身为何,却看不到男子有何变化。
直到男子纹丝未动,牢房的牢门却悉数自行打开了。同时打开的,还有女妖牢笼的笼门,和甄枚身上的镣铐。
……
长海城驿站,一间客房内亮着一盏灯火。
英磊已经倒在床上四仰八叉的睡着了,而白玖就着桌上的灯,正翻阅着什么。
那是一本典藏的医药古籍,市面上见不到,连藏馆里也未有。这本古籍纸卷泛黄,但保存完好,一看便知是被悉心爱护的。
这古籍是白日里施粥前,贺老差管家送予白玖的。贺老替长海城百姓谢白玖医者仁心,免长海城受疫情之苦,要赠礼答谢,白玖是无论如何也不要的。只那管家说,您与贺老爱子年纪相仿,贺公子也曾立志要当名医,救治长海百姓,只是未及心愿得偿便仙去了。公子在世时最爱四处搜罗医书,每每寻到便挑灯夜读,孜孜不倦。贺老知道其他谢礼您是不会收的,可这医书不同,它是世间孤本,亦是公子最珍爱的一本。家主看到您就像看到了公子。与其让这医书留在贺俯蒙尘,不如送于神医之手,救治天下百姓,才是正途。
说罢将那医书往白玖怀里一塞,不容分说,躬身退下了。
白玖想着,这医书他万万是不能要的,可是他又存了私心,天下的孤本勾的他心痒痒,所以他想,权当他借阅几天,抓紧看完就还给贺老。
他拿定注意,将医书小心翼翼放进他的伸缩药箱里,转头去忙疫病药物的事去了。而此时他还不知,贺俯地牢即将发生的种种。
而后他与英磊,匆匆和文潇、卓翼宸碰了一面。文潇将四人分做了两拨,白玖和英磊回驿站与朱厌离仑碰头,他们则留在了贺俯。白玖和英磊走的时候,远远看见一波府衙的人过来,不知要做些什么。
文潇说这事不好办,让他们暂留驿站做接应。长海城非常时期,贺俯不好动,白泽令莫名其妙不奏效,和青石镇饕彘如出一辙,他们暂且要看着妖也要看着人。
白玖在灯火下将医书翻了大半,忽闻得房外走廊吵闹起来。而后有人大喊,“不好了,不好了,贺俯走水了!大家快去救火啊!!”
英磊一骨碌翻起身,白玖冲出房门正见一波一波的人往贺俯的方向去,前去救火。
文姐姐!小卓哥!
白玖想起还在贺俯的文潇与卓翼宸,急得像个无头苍蝇。猛然间他忆起朱厌和离仑,几个箭步冲过去,才发现早已人去楼空,而敖因的房间,也是空的。
……
熊熊大火,烧红了长海城的半边天。
滚滚浓烟和肆意飞扬的火舌,吞没了整座贺俯,亦连累了贺俯所在的街巷。
火势起的突然而迅猛,睡梦中的人来不及逃脱,哀嚎声不绝,像地狱,像阴间。
朱厌剔透的瞳孔中映着漫天的红,他迅速掐诀,一字诀破唇而出似有千钧之力,“收!”
火舌应声收了大半,贺俯两侧的宅院在朱厌妖力的控制下火势迅速减弱,被纷纷赶来救火的百姓齐心扑灭。可那贺俯的大火,在短暂的压制后迅速爆燃的更加猛烈,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与一字诀抗衡,烈焰直冲高空,救火的人生生又被逼退了数步。
这火,没得救了。
离仑暗访贺俯至今未归。按说离仑是大荒大妖,法力高深,本不该怕这种普通的人间火,可朱厌直觉这火里有着什么,绝不是人间普通的走水。
此刻,他感受不到离仑的妖力,亦感受不到离仑的存在。脑海里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是漫天的槐枝被烈火吞没,遮天蔽日,每一丝每一缕,都是骨肉被焚毁的声音。
是心脏被狠狠揉碎,泣血悲鸣的声音。
那时的火,与眼前的火,那时的灰烬,与眼前的灰烬,一一重叠。
朱厌发疯般的向火海里冲,顾不得头痛欲裂,顾不得周身尖叫连连,甚至忘记了掐诀,他白衣翻飞,双目赤红,只想冲进火海里去找一个人。
突然一只坚实的手臂挡住了朱厌。
他从火海中来,与朱厌迎面,用怀抱将朱厌揽回了远离火海的地带。他的另一只手里,正拉着亦要往火海中冲的敖因。
正是分毫无伤的离仑。
恍惚中,朱厌掐上离仑手腕,热的。摸上离仑脉搏,跳动的。是活的。
朱厌回过神来,发现早已泪流满面。
“贺俯中阵法众多,对妖力探查多有隔绝和干扰,害你们担心了。”离仑见到朱厌这般摸样,斥责他们连法术都不施展就往火里冲的话讲不出口,满眼的心疼和歉疚。
敖因眼巴巴看着离仑,豆大的泪珠往下滚,哭花了一张漂亮的脸。
“…没事就好。”
浓烈的情绪哽在心口,几乎让朱厌无法言语。他开口,声音都是涩的,像他衣袖掩盖下的指尖,止不住发抖。脑海中隐匿于角落的记忆一闪即逝,在他的心底留下了一处巨大的空洞。
填不满,捂不暖。
说好的同归同亡,却有人先走。
朱厌收整好情绪,火光映在离仑白皙的面庞上。
“卓翼宸和白泽神女可能还在里面。”
如惊雷般,神思归位,朱厌方忆起还有这样一桩要事来。可那贺俯,早已沦为火海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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