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晨光方照,窗外却飘起了雪。
前一日,林玥珊在院中读书时,尚身着轻薄秋衫,不想今日竟雪絮纷飞,这盛京城的天气变化,实在是诡谲难测。
寅时至,将军府内人声嘈杂,忙碌开来,皆因今日是林玥珊的归宁之期。
林玥珊虽出身晚香楼,嫁入周府,依常理,与那风月之所便再无干系。然而,周昭裴一向尊崇礼数,念及林玥珊自幼孤苦,无父无母,且是从晚香楼出阁,故而认定晚香楼于她形同娘家,这归宁之礼绝不可轻易省去。
怎奈近日地牢之事繁杂,加之圣上今日传他入宫,他实难抽身。如此一来,便无法陪林玥珊一同回晚香楼。为此,天尚未破晓,他便早早起身,亲自盯着陆管事准备归宁礼。
陆管事丝毫不敢懈怠,将那珍贵的绫罗绸缎、精美瓷器、上等茶叶等一一打点妥当,装了满满几车,以此彰显将军府对此事的看重。
卯时,林玥珊端坐于铜镜前,丫鬟全儿在旁为她梳妆打扮。全儿手巧,一边细心为她挽着发髻,一边轻声细语问询:“夫人,今日归宁省亲,您瞧着想戴哪支发钗?”
林玥珊缓缓垂下眼眸,看向面前锦盒中的发钗。盒内玉钗温润、金钗华美,形制各异,皆为上品,相较那日初入盛京城时,在街边摊肆所见,更是精致华贵许多。她抬眼,凝视着镜中妆容精致的自己,心中却无半分欢喜之意,只淡淡开口:“你看着定夺便好。”
其实,她此番回晚香楼,并非为了恪守那世俗的归宁礼数。她本就对这些繁文缛节不甚在意,况且,在她心中,晚香楼算不得真正的家,不过是漂泊如浮萍的她,昔日暂且栖身之所罢了。
若不是前两日地牢之中突发变故,需向解忧公子禀明详情,她也不愿再踏入那令她伤怀之地。
梳妆完毕,林玥珊身着一袭华美的棉服,步出房间。周昭裴已在厅中等候,见林玥珊款款而来,眸光微凝,眼中闪过一抹难掩的惊艳。旋即,他趋步向前,温言细语道:“今日天凉,夫人需多着些衣物,莫要让寒风侵体,染了风寒。还有,此番回门,切莫忘了替我向众人问好。若有什么事,及时派人回来告知。”
林玥珊微微颔首,笑道:“将军放心,妾身知道了。”
周昭裴亲自将林玥珊送到府门口,看着她上了马车,才转身回府。
马车辚辚缓行,林玥珊轻掀车帘,目光透过车窗,忽见道旁一孩童,一手紧攥着一串糖葫芦,另一手被母亲轻轻牵拽着。那孩童眉眼弯弯,正开心地舔着糖葫芦,纯真烂漫,幸福肆意绽放。
见此情景,林玥珊不禁回想,在解忧山庄的岁月,是她自双亲离世后,所度过的最为惬意顺遂的时光。那时,每至冬日,公子外出归来,总会为她捎回一串糖葫芦吃。那包裹在晶莹糖衣下的红果,不仅是舌尖上的甜蜜,更是她心中温暖的慰藉。
马车很快便到了渡口。她轻提罗裳下了车,抬眸远眺那熟悉的楼阁,不禁幽幽一叹。
晚香楼外,隐娘早已候于门前,翘首以盼。见到林玥珊身影,眸光一亮,疾趋而迎,笑道:“姑娘可算回来了。”
林玥珊微微颔首,款步相随,踏入楼中。
今日楼内一片岑寂,迥异得令人心生诧异。她环顾周遭,一时竟有些不习惯。
隐娘察其神色,浅笑道:“公子早知姑娘今日要归宁,特地下令,晚香楼今日歇业。”
林玥珊听罢,唇角微扬,而后跟着隐娘穿越正厅,往听波亭走去。
这是她第二次来听波亭。还在远处,悠扬笛声便已隐隐入耳,其声婉转,如潺潺流泉,与山泉水落池的叮咚之音相互交织,宛如天籁,绕梁不绝。
上次来时,她因心中有事,匆匆来返,无暇顾及这园中的清幽景致。今日旧地重游,她才发现,这听波亭四周,绿树成荫,繁花似锦,草木葳蕤。亭下池中,水波潋滟,鱼儿悠然自得地穿梭游弋,好一处远离尘嚣、宛如桃源的静谧之地。
走进听波亭,抬眸望去,解忧公子正安坐于亭间石凳,手中玉笛莹润生辉,正吹奏着如泣如诉之曲。他一袭玄色长袍加身,衣袂随风漫卷,风姿出尘,恰似谪仙临凡,周身萦绕着一股空灵之韵。
听闻脚步声,解忧公子指间动作微顿,徐徐抬起头来。待看清来人是林玥珊,他眸光微凝,眼底深处悄然闪过喜色,低唤道:“你来了。”
林玥珊微微福身,道:“见过公子。”
解忧公子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不必多礼。今日回门,可还顺利?”
林玥珊点了点头,道:“一切顺利。将军因军中有事,虽未能前来,但特地备了丰厚的回门礼,以表心意。”
解忧公子嘴角噙笑,目光深邃地看着林玥珊:“周昭裴倒是有心了。”
林玥珊抬眸怔怔看他,不解他为何能轻巧地说出这般话来。
解忧公子只静静回望着她,面上的笑意转瞬即逝,不见丝毫波澜。
林玥珊见他如此,心中竟无端地慌乱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开口道:“公子,我有要事相禀。”
“哦?何事?”解忧公子神色自若,将手中玉笛轻轻置于桌上,而后拎起桌上小炉上微微翻涌的茶壶,替林玥珊斟了杯茶。
香茗入盏,氤氲雾气袅袅升腾,顷刻间弥漫四周,模糊了林玥珊的视线。透过这层朦胧薄纱,她望着眼前身姿卓然的解忧公子,随即将地牢中的变故,自己如何巧施计策引导周昭裴彻查身边奸细,以及周昭裴的反应,毫无保留地一一详述。
待林玥珊言毕,解忧公子陷入了短暂的缄默,良久,才徐徐开口道:“如此看来,你的计策已初见成效。只是,这奸细隐藏极深,想要彻底揪出他,恐非易事。你身在将军府,务必多加小心。”
林玥珊颔首,轻声道:“多谢公子提醒,我会小心的。”
解忧公子看着林玥珊坚定的眼神,心中蓦地一动,忽然问道:“周昭裴……对你好吗?”
林玥珊微微一怔,下意识地说道:“自然是好的,他将将军府的掌家权都给了我,平日里对我也甚是尊重,自然是极好的。”
然而,话音刚落,便听得一声清脆声响,那支玉笛竟应声坠地。
她抬眸,惊愕地看向解忧公子。却见他望着满地的碎片,唇边勾起一抹笑意:“无碍,无碍,你接着说。”
她还能说什么呢?说自己与周昭裴之间不过是逢场作戏,各有所图?还是该埋怨眼前之人,怪他当初狠心将自己推至周昭裴身边,让她陷入这两难之境?
不,她不能!
如今的她,已不再是往昔那个柔弱的林玥珊了。她虽难以断定解忧公子是否全然可托,亦不知其能否助己得偿夙愿,可她心中笃定,眼下借助周昭裴的权势,步步靠近权力中枢才是正途。只因愈是靠近,那隐匿于背后的真相,便会越明晰。
“公子,我说完了。”她垂下双眸,轻声说道。
解忧公子似是看出她的心思,轻轻一叹,缓缓道:“我知道,你心中有恨,但莫要忘了,唯有如此,方能为你父母讨回公道。”
林玥珊摇了摇头,浅笑道:“公子,我怎敢忘?只是周将军待我着实极好,我所言俱是实话,实在挑不出什么不好来。
解忧公子看向林玥珊,眸中无奈一闪而过。他缓缓起身,走到亭边,远眺那云雾朦胧的山水,轻声喟叹:“我深知你心中执念如磐,只是这世道复杂,人心难测。周昭裴纵然手握权势,却也有他自己的算计。你伴其左右,切莫失了本心。”
林玥珊蓦地转身,此时阳光倾洒,映照在他身上,那黑色外袍在光影下刺目晃眼。“在这乱世之中,我只求借他人之力,寻得仇人罢了。不论是谁,只要能助我达成心愿便可。”
解忧公子转过身来,目光如炬,紧紧凝视着林玥珊,眼中交织着愤怒、怜惜、不忍与坚定。他语气笃定道:“当下,风腾派作乱,朝堂不稳,你我都身不由己。利用也好,各有所图也罢,我的心意始终未改——唯愿你平安无虞。若有朝一日,你真的有危险,解忧山庄永远是你的退路。”
林玥珊闻言,不禁微微一怔,曾经那个在她心中神秘莫测、仿佛一切都以达成目的为先的人,此刻却说出这般饱含关切之语。
倾洒在二人身上,气氛却变得有些微妙。
她眸光轻轻闪动,一丝难以名状的苦涩悄然漫上心头。一切,都已太迟了……
自新婚之夜,她下定决心的那一刻起,便已决然斩断了对他的幻想。她暗自告诫自己,定要掌控好自己的心,不再对他心生爱意。
“公子……”她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解忧公子微微向前迈了一步,眼中的坚定未曾褪去,正欲开口,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二人对视一眼,解忧公子随即隐身至暗处,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群人正朝着听波亭的方向匆匆赶来,为首之人正是周昭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