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拜见王上。”
又过了几个时辰,等扶苏来时,嬴政已经吃上了飧食。扶苏行过礼后本想近前侍奉,但嬴政却轻摆了摆手,道:“有侍从呢,你坐吧。”
“是。“
扶苏点头致意,在宫人的指引下,于他父王下首左侧的食案前落了座。
案上饮□□致,品类与嬴政案上的相同,只是按规矩减了几道。由于父子二人的口味颇为相近,是以这些菜肴也都是扶苏平日里所偏爱的。
父子俩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用餐,谁都没说话。伺候的宫人也看不懂现在是个什么情形,唯有更加谨慎地侍奉大王和公子,不希望触了贵人霉头。
良久,扶苏先用完,起身谢道:“臣多谢王上赐食。”
嬴政淡淡地“嗯”了声,接着,他先由宫人服侍着清了口,之后便吩咐左右把食案撤去。在此期间,扶苏一直立在原地,听候差遣。
十四五岁的少年,往往几日不见,其模样和身形就会发生不小的改变,扶苏亦是如此。嬴政抬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长子,恍惚觉得,与几个月前相比,他又长高了些许。
这些年,扶苏的言行越发稳重了,待人接物也挑不出差错,唯有一点,就是性格太和善了,无论对臣属还是兄弟姐妹,他都关照的太过了。
其实性格这东西本谈不上好坏,只要处在合适的位置,那无论此人是什么样的性格,都能安于其位。
如果扶苏出生于普通的勋贵或百姓之家,那他天性友爱的特质,无疑是非常可喜可贵的。
可他偏偏是一国的王子,还是长子。这就注定了无论他日后会不会成为太子,都必须成为一个各方面都出众的典范,要上能经受住王父的考验,下能给兄弟和臣子们做榜样。
实话讲,嬴政虽然有许多儿子,但在这其中,他抱有最大期望的孩子还是扶苏。
以父对子,君对臣的角度看,扶苏自然是没什么不妥的地方,但要是以对接班人的要求来看,那问题就浮现了。
人往往越看重一个人,就对他越挑剔。扶苏固然好,但单单是对旁人太过宽容以至于缺乏威严这一点,就够叫嬴政不满了。
他有心提点长子一下,便捡了公子高装病的事儿开口发难,“我今天去看过你弟弟高,他装病逃学一事是你为他遮掩的?”
扶苏心中一惊,他不敢隐瞒,忙下跪认错道:“是,臣欺瞒王上,还请王上责罚。”
“自然要责罚,那你知道自己错哪儿吗?”嬴政有意端着,冷冷开口问。
扶苏垂下头,思索道:“臣不应该帮高欺瞒王上和师傅,失了为臣的本分和尊师的道义。”
“不错。”嬴政颔首,“还有呢?”
“还有……”
扶苏一时想不出来,但他又不能将父王晾在那儿,于是叩首道:“臣愚钝,实在不知,还请大王明示。”
他将姿态摆的十足恭顺,仿佛只要嬴政一声令下,他就会改过自新,完全遵从父亲的想法一样。
不过嬴政早已看透自己这个儿子了,每当自己对他的行为有所不满,他就会立刻请罪道歉,可到了下回,还是照犯不误。
对此,当嬴政心情好的时候,就会在心里劝自己,孩子吗,倔点也好,这样有骨气!
可当他心情欠佳的时候,再想起扶苏那些阳不奉阴还违的事迹,就会觉得这个孩子是世上最会气人的孩子。
嬴政既想慈爱,又不愿意放弃威严。这种矛盾的心理让他和扶苏之间的父子亲情维系的尤为艰难。
有时他也会回忆一下自己的父王是怎么管教自己的,无奈相关的记忆太少了,几乎没有参照价值。因此,对于该怎么做一个父亲这件事,他也是摸索着,一点点试错。
如果说先王真给他留了什么为人父者的真经的话,便只有一个,那就是期望不同,要求不同。对于年幼的王子和公主们,嬴政得闲时是不吝惜挥洒他的父爱的,但年长的那几个不行,尤其是扶苏。
想到这些,嬴政肃然危坐道:“你的错误,就在于你年纪居长,却不思为兄弟树立榜样,反而放纵他们堕落的习性。”
“逃学虽是小事,但对高的影响却很坏。这些年,寡人有让你去读韩非的文章,难道你没有看见其中‘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话?”
扶苏听出父王是在指责自己一味地溺爱高,这样不仅对高没益处,甚至还在无形之中助长了他厌学的气焰,耽误师傅培养他作为一国王子应有的才干和修养。
面对这样的指责,扶苏不想辩驳,因为他知道父王的想法并不错,但他也有自己的理由。
高后来是装病不假,但起初他病的真的很重。烧了三天不说,光咳嗽就咳了有四五日,这还是在医师乳保一刻不敢松懈地照顾的前提下。
扶苏比高大了八岁,心里是很怜惜这个刚进学不久的弟弟的,如果他再大一些,扶苏未必会纵容他偷懒,可他偏偏还是个小孩儿。
快有十年了吧,那时宫中的王子还只有扶苏一个,因为他的年纪尚浅,所以没正式进学,而是寻了一个人做他的子师。
扶苏仍记得那个人的身份,正是已经去世了的茅焦。说来也怪,在本该记事的年纪,扶苏也的确记得许多人,可偏偏就是忘记了他这位老师的音容笑貌。
这还算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位老师呢。
扶苏对此深感遗憾,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还依稀记得自己和老师之间发生的一些琐事。
也是一次,扶苏病了,病情同高类似。是时,他正强撑着精神听茅焦为他授课,因为嬴政最是欣赏勤奋坚韧的人不过,所以扶苏不想让自己的父王失望。
可惜事与愿违,什么四书五经六艺,还是管子、墨子、韩非的言论,扶苏都没法留心了,因为他已经烧糊涂了,根本听不清师傅到底在说什么。
冷,冷的要命。小小的扶苏感觉自己现在就像被人扒光了衣服,赤身置于冰窖一样。
他渴望母亲馨香的怀抱给他温暖,渴望父亲有力的手掌助他脱困,可现实什么都没有。
感到委屈扶苏伏在案上,下意识地啜泣起来。迷蒙间,他突然感觉有只比自己脸还大的手先是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后又捏了捏自己的掌心。
还没等他搞懂这意味着什么,耳边就隐约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长公子身体抱恙,你速速去请御医。剩下的先将长公子移到偏殿安置躺下,随后再去人禀明王上。”
“不,不要。”听懂了这些话的扶苏胡乱拒绝道,“父王,生气。”
他努力地表达着自己的想法,但他的话没得到服从,只换来了安抚。
“没事的,不会生气的,睡吧。”
不知为何,男子轻缓的声音让他感到十分安心,他就这样被哄睡着了。再睁眼,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原本平躺着的扶苏微微一侧头,就发现父王正坐在自己的床前。
此时此刻,嬴政的鬓边的发丝有些凌乱,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扶苏。
扶苏见自家父王这样子,心里有些畏惧。他忐忑地唤了一声“王上”,本以为会得到责难,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只听嬴政和缓且微哑的声音响起,“御医说你病的不轻,你的子师求我准你多歇息两天,我答应了。从今天开始,直到你觉得自己完全复原前,都可以不用去你子师那儿。”
扶苏讶异地睁大了双眼,有些惊喜地“嗯”了一声,心中隐隐还为不用再学那些枯燥的文章经典而感到兴奋。
他依稀记得当时父王也是笑着的,而且笑的很慈爱,是真心愿意纵他一次的。不过扶苏到底是个勤奋的孩子,恃病旷学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很久,仅七日而已,他就又乖乖回去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