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做什么都无所谓……最后都要死。
此刻的林不言还不知道,自己这一个转身,在不久之后带来了多大的影响。
福利院的吃食还算不错,只是清淡一些:白粥青菜,偶尔有肉。
林不言讨厌芹菜的味道,每次做芹菜的时候他都会把碗里的芹菜挑走。
过年的时候,福利院会做几盘炸蚕蛹,有的孩子很喜欢吃这东西,但林不言完全吃不下去。他对还没下锅时的蚕蛹倒是会有点兴趣,一篮子蚕蛹,有的会时不时扭扭尾端,有的则一点都不动,但如果伸手戳戳的话可能还会扭两下。
林不言觉得很有趣。时不时就会蹲在篮子旁边伸手戳戳不动的蚕蛹。
这些小东西活着的时候比做熟了顺眼多了。
林不言拒绝吃芹菜和蚕蛹的事在福利院算是非常稀有的——除了他没有孩子敢挑食。
但林不言不吃就是不吃,按着头也不吃,掰开了嘴都不会咽下去一口。
这天林不言吃饭的时候觉得米饭的味道有些怪怪的。吃到一半的时候,带着蝴蝶发夹的护工笑眯眯的问他。
“好吃吗,小林?”
林不言琥珀色的眼睛颤了颤,蓦地抬头看向那个护工。
“蚕蛹富含蛋白质的,多吃一点对身体有好处哦。”
林不言猛的意识到了什么,一时胃里翻涌,扔下筷子就跌跌撞撞的跑到了卫生间,把一天的饭全都吐了出来,睁开眼就是一阵天旋地转,看不清任何东西,干呕了半天再也吐不出来东西了就伸手捅进了喉咙继续催吐,蚕蛹搅碎拌在饭里的味道始终在他的鼻尖萦绕,在口腔里弥漫,直到胆汁都呕出来了,嘴里都是苦味,才脱力坐在了地上。
他不晕了,但是眼前开始隐隐约约闪闪烁烁的浮现一只亮晶晶的蝴蝶。
他翻身起来,又开始吐。
那个戴着蝴蝶发夹的护工不知怎么对林不言很有敌意,或者说,很不顺眼。福利院其实有个禁闭室,但是很少会用到,该死的都死了,做错事的也就被打了,没什么需要把人关起来的机会。
但林不言是那里的常客。
戴蝴蝶发夹的护工没事就会挑他的错处把他关进去,不只是蚕蛹,芹菜也是林不言每天必须经历的折磨之一,如果他不服软,那就把他关上一整天。每次林不言出来的时候都会先冲到卫生间去吐的昏天暗地,然后把自己锁在自己的房间里,很久都不开门,饭也不吃。
对他很好的那位护工姐姐也去那间禁闭室看过,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但她还是对林不言的怪异反应很在意,还问过他几次,林不言却一听到禁闭室三个字就要去吐,护工姐姐很年轻,也不能去阻拦那个蝴蝶发夹护工,于是就算她有点担心林不言,最终也只好不了了之了。
林不言瘫坐在卫生间的地上,无声的咬牙落泪。
没有人知道他在禁闭室里看见了什么。
也没有人再去问。
端午节很快就到了,护工姐姐问他喜欢甜粽子还是咸粽子。他抱着字典,个头还没有厨房流理台高,踮着脚看姐姐准备糯米,跟着回答了一句“甜的”。
祭祀是所有小孩子都很害怕的一个环节,大家全都低着头,生怕哪个眼神不对就被拉走杀掉。只有林不言安静的坐在凳子上,字典摊开放在腿上,两只小手捧着一个粽子一小口一小口的咬。
他被那个戴着蝴蝶发夹的护工拉出去的时候,粽子和字典都掉在了地上。林不言看见字典由于掉落的冲击力而扯碎了几页,书脊侧面裂开了一点,粽子也沾上了灰。
那是林不言此生第一次离死亡那么近。
刀刃淬着寒光,在日光的照耀下竟然有些灼热的刺眼。林不言没有挣扎,任由那个护工抓着他,眼睛盯着闪光的尖刀。
——死很疼吗?
——一定是很疼的。
他躲开护工拿着刀向下刺的动作,重心不稳跌坐在了地上。刀刃就堪堪从他的手边划过,被他避开了。他死死抱住护工的手,张开嘴就咬了上去。护工吃痛松开了刀柄,被扔下的刀和地面碰撞在一起,发出一声脆响。他没有犹豫,抓起那把刀就刺进了护工的手心,钉在了地上。
祭祀仪式,一旦见血,不能停止。
他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来,看着流了满地的血,迎着阳光,嘴角溢出了一点温柔的笑意。躺在地上的护工睁大眼睛看着他,身体剧烈的颤抖着,嘴里喃喃的重复着“恶魔”两个字。银制的蝴蝶发夹反射着刺眼的阳光,他目光闪躲,避开了那只好看的蝴蝶发夹。
他赢了。
他不想死,所以他不会死。
他捡起字典,把褶皱的纸张一一展平。粽子掉在地上,已经沾满了灰尘和石土,不能吃了,但他也还是捡了起来,丢进了垃圾桶里。看着护工姐姐慌乱的眼神,他甜甜的笑起来:“我可以再要一个粽子吗?”
林不言是恶魔小孩。福利院的迷信的大人们都深深信服这一点。是什么让一个六岁的孩子逃脱死亡的魔爪?除了神明或是恶魔指引,他们想不到别的。于是他就成了福利院里最惹人注目也是最让人避之不及的人。
不用死是好事,可但凡是好事,都有代价。对林不言来说,取而代之的,是比死亡更痛苦的虐待和折磨。
他开始挨打和挨饿了。其他孩子们在大人的授意下一见到他就要往他身上扔东西,喊着让他不要靠近,比曾经变本加厉的欺凌他。最过分的一次,他们直接把林不言推进了池塘里。
深秋时节还没结冰的水有多冷?他忘记了,他只记得他差点死掉,说不清是冻死还是淹死。耳边全是小孩子嘻嘻哈哈的脆生生的笑声,和水流涌动的声音,两者混在一起让林不言感到极度的不适。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或许一分钟,或许五分钟,林不言在水里没了力气,直到一个坚硬而锋利的东西划过他的手臂,带出一片鲜红。
福利院的孩子其实并不怕死人,但是他们都怕血。他们本来还在池塘边笑,但一看到水里泛红就都吱哇乱叫着跑开了。
他还是没死成。
他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在后来的许多年里,他也时常会想,如果当时就淹死在水里,是好还是坏?如果当时就那么死了,也就不会再有那么多生死一线的时刻,不会再经历那些每每回想都觉得胸口刺痛的事情。
可是活下来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他也正在过着一个看起来还算不错的人生。
林不言从知道“死亡”的概念的那一天,就一直在思考活着的意义。如果活着的痛苦大于死去的痛苦,大家就都会选择死亡了。但事实却正相反,他所见到的人们其实都在努力的活着,都努力的想要活下去。
可是为什么呢,他搞不懂活着的意义。
他有点怕死,可又控制不住的要对这种可怕的东西产生好奇。这世上真的没有毫无痛苦的死亡吗?林不言忍不住去想,或许就是死了更好些,只是活着的人们尚未意识到吧。
他梦见一只蝴蝶,他一抬起手,它就落在了他的指尖。
林不言几乎被吸引着移不开目光,他认出这是死去的那个护工戴着的发夹上的蝴蝶,银底蓝花纹的蝴蝶。
非常……非常漂亮。
但是他的指尖却有些发抖。
看见它的话,是不是自己也要死了?
林不言垂眸看着那只美丽得不像凡世之物的蝴蝶。他还是很害怕,他骗不了自己,虽然活着的痛苦是无边无际又刻骨铭心的,但他还是不想死。
他醒过来的时候,床边坐着护工姐姐。
“人是因为什么才活着?”他闭上眼睛,轻声问道。
“……林不言。你今年多大了?”她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他。
“七岁。”
“七岁啊……”
护工喃喃的重复着,眼神有些空洞。林不言只是等着她回神,安静的躺在床上,没有再说话。
“活着是很痛苦的事。”半晌,护工突然开口。
“那人们为什么都不想死?”
“因为人总是固执的相信自己会找到些什么减轻痛苦的东西,支撑着自己继续活下去。”她吸了一口气,“寻找活着的意义的过程,就是人生。”
“可是我好像没有那种意义。”林不言翻身,侧躺过来看着她。
“……那就把‘寻找’当做人生的意义吧,找点什么都好,只要一直有可以寻找的东西,就可以一直活下去。我总觉得你心智不大像一个只有七岁的小孩子,要是早早的就死了,可能会少了很多乐趣。”
护工姐姐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让林不言有些疑惑。
但他还是听明白了一点。
那就是人要活着,才能有意义存在。
“活下去吧,林不言。你应该活着,去看看这个破房子外面的世界。去看看没有宗教,祭祀,鲜血和死亡的外面的世界。”
自那以后林不言养成了随身带着一件锋利的东西的习惯,没事儿就往左臂上划两道,看着层层叠叠的伤口布满手臂。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他明明很怕疼,但是又不可避免的感觉到刺激。
疼痛让他清醒。
他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又喜欢又讨厌一种感觉?可疼痛之于林不言,就是这样的感觉。
他已经不记得他的左臂是什么时候开始感受不到痛觉的了。兴许是八岁,也可能是七岁。总之是某一天有个护工拉起他的袖子,用看着恶鬼一样的复杂眼神看着他,然后狠狠地用指甲压进了其中一条伤疤——林不言发现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
他还是经常会梦见死去护工的那只蝴蝶发夹上美丽而妖冶的蝴蝶。他有时也会在福利院看到蝴蝶,但每次看到这种被称为“会飞的花朵”的美丽生物,他都只能感觉到害怕。
——那是面对生命消逝的恐惧。
林不言的字典逐渐变成了数学书,数独书,算术书。他越来越沉迷计算的过程。他喜欢数学,他喜欢一切有规律可循的事。
福利院的数学老师副业是做证券投资的,某天他在福利院研究股票的时候,林不言走过去看了半天。
“小朋友喜欢这个?”
“选以后会往上走的线就可以吗?”林不言开口问道。
“是啊。”
“这个。”林不言伸手点了点曲线图上的一条折线。
“你也会看股票?”老师很惊讶。
“不会。”林不言摇摇头。
数学老师只当他是在乱说,毕竟小孩子哪懂这些。但是没过几天,数学老师再次走进福利院的时候,径直找到了正在福利院外长椅上做数独的林不言,然后蹲下来和他视线平齐。
“林不言?”
林不言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睛继续在格子里填上数字。
“能不能告诉老师,你是怎么看出来那条线会往上升的?”
林不言摇摇头。
数学老师又拿出一张折线图来,放到林不言眼前。
“那能不能再帮老师看看?”
林不言歪头看了看折线图,长久思量过后指了指其中一条。
数学老师拿起图纸急忙走了。没过几天他又来找林不言,让他挑一条折线。
“……老师赚钱了么?”
“赚,当然赚了,你为什么总能挑中要涨的股票?”
“赚了,就分我点儿。”林不言合上书,拿出白纸本开始算数,把算好的结果圈上一个圈给老师看,“就这么多。”
“……行。”数学老师点头答应,“但是,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如果要出去的话一定……”
“喜欢。”
“什么?”
“我喜欢钱。”
数学老师愣了愣。
说实在的,他感觉这个福利院里的小孩,一个两个的都有点邪性,林不言是这里边最邪性的一个,他不说话,也没什么神情,只是算题算的很快。最正常的孩子是那个学习最差的,和林不言是两个极端,可那个正常孩子在他看来也有点怪。
林不言攒下了些积蓄。
他有些自己的算盘。
他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没有宗教、祭祀、鲜血和死亡的,外面的世界。
林不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做着相同的事。早起算题,跟着福利院的老师学习数学语文英语。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学什么都很快,所以有时候新事物对他来说有些无趣。
随着年龄增长他也不再受欺负,打架打多了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