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中饿痨虫搅得她胸骨生疼,腿上又疮伤方愈。宋喜雨拐进青石板铺就的暗巷时,墙根腐鼠气味混着青苔潮气扑面而来,檐角滴水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正踉跄间,前头忽闪过个十岁不到的的小姑娘,破洞青布棉袄裹着细瘦身子,怀中却揣着个白生生冒着热气的馒头。未及细看,巷口传来一声市侩的尖叫:“哪个偷了老子的馒头!”
小姑娘听见动静,缩着脖子往更深的巷子里钻,不想正撞在宋喜雨跟前。她手中还抓着带血的箭镞,上面还沾着未擦净的血迹。
“给我掰一半。”宋喜雨盯着那白得刺眼的馒头,拦住她步步逼近。
小姑娘警惕地后退,又不敢出声,只是恐惧地摇头,声若蚊蚋道:“哥哥,你抢我的不是君子所为......”
“君子?你以为我是什么好鸟?”
宋喜雨见她躲躲闪闪,劈手扯住她的衣袖,要自己伸手去拿。
小姑娘推搡着:“梁山好汉不会放过你这种坏人的!”
宋喜雨手上一顿,扯了扯发白的唇,继续听她说。
“现在东京都在传梁山好汉的威名,他们不是寻常强人,专门劫富济贫,帮助百姓!他们若是知晓有你这种人,一定会杀死你!”
想起他们,宋喜雨心中烦闷,无赖道:“我不抢马上就饿死。”
说着,腹中饥饿让她没力气再多争辩,夺来那个馒头顺手掰开。小女孩开始抽泣,听见她猫一样的声音,墙角暗影里簌簌而动。两个衣衫褴褛的孩童如受惊的田鼠般探出脑袋,女童发间插着枯黄的狗尾草,男童赤脚踩着碎砖。
“姐姐?”稚嫩的嗓音裹着颤音。
小姑娘听见他们的声音,立刻道:“快回去!”
两个小孩瑟缩一下,但闻见馒头的面香,还是没有照做,舔着干裂的嘴唇哼唧道:“饿......”
宋喜雨看着那俩土豆丁半大的身影,深呼吸着“靠”了一声。
小女孩正要护到弟弟妹妹身前,下一秒那温热的触感又回到手上,只见宋喜雨把两瓣馒头塞了回去,绕开他们继续往前走。
两个孩子跑到姐姐身边,伸手去拿馒头吃。
巷口传来铜锣炸响,侍卫的吆喝声如滚雷逼近:“高太尉钧旨,缉拿钦犯!知情不报者,同罪论处!”
“让开!让开!”
“有没有人看见在逃犯人!有没有!报官有赏!”
说着,外面传来货郎担翻倒声,瓷器碎裂声,百姓惊嚎声此起彼伏。
小巷如没尽头一般。宋喜雨脚步虚浮,不知走了多久,忽觉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冒,终于踉跄几步,重重栽倒在青苔斑驳的墙根下。
......
一盆水浇在她的头上。
宋喜雨猛然睁开眼,大口呼吸着,浑身激凌地打个寒颤。眼前的景象早就不是什么阴湿街角,而是东京牢房。
董超薛霸穿着狱卒服,一左一右站在她面前。
“梁山贼寇,醒了?”薛霸拖长了调子,三角眼精光四射。
水珠从宋喜雨面颊上流过去,滴到地面上,在空旷的牢房里格外清晰。
董超用铜盆戳她的额头,“听说你杀了一个士兵?那可是太尉从京城派去青州的精兵。”
薛霸上下打量她,“就你这个小身板,还真是小瞧了你。若不是有百姓报官,我们还真不能这么快就找到你。”
董超又道:“你知道林冲吧,当初还是我们二人押送他,若不是那和尚作梗,早在野猪林结果了他的性命。”
“他如今怎样?嗯?”
回应他们的不是宋喜雨的言语,而是她响彻牢房的肠鸣。
董超忽将铜盆横挥,重重磕在她鬓角,铜铁相击之声震得梁柱嗡嗡作响。薛霸吓了一跳,慌忙按住他的手腕:“这是太尉要送到御前杀给圣上看的,特意吩咐过要留活口!”
“不过无名小卒,也配呈送御前?”董超啐了一口,将铜盆踢到墙角。
忽闻牢门外传来整齐的参拜声,二人忙垂手退至两侧。绣纹皂靴踏入牢门,金丝皂袍掠过腐臭空气,一个人影摇晃着走了进来。
来者生得凤眼薄唇,双眉入鬓。虽穿绯袍玉带,难掩市井痞气。
董超薛霸恭恭敬敬应了声“太尉”,便退到一边去。
“慕容彦达这厮还算有点脑子,知道死前修书一封来京,报出你的身份。”
高俅斜倚椅中,长舒一口气,扯了扯平整的衣领,似乎刚处理完朝中事物。指尖叩着案几,他斜眼看着被绑在架子上奄奄一息的宋喜雨。
“对吧——梁山贼寇宋江之子?”
忽地门外一个喽啰趋入,附耳低语:
“太尉,线人来报,已确认呼延将军被梁山贼寇斩杀。”
宋喜雨的眼皮一跳。
高俅应了一声,挥手令其退下,复又冷笑道:“梁山贼寇狼子野心,当今圣上仁德如天,岂容尔等低贱草寇...”
话未说完,那喽啰又走了进来:“启禀太尉,那报官的百姓正在门外索要赏银,门吏不敢擅断。”
“打发走。”高俅不耐地挥袖道。
“是。”
未及小半炷香,那身影又闪入牢内:“太尉,那刁民执意不走,口口声声要太尉当面兑现报官有赏的诺言。”
高俅拍案而起,腰间玉带撞得铜环叮当:“蠢材!这点小事也要三番五次聒噪?推去乱棍打死便是!”
很快,外面便传来了那小姑娘的惨叫声。
高俅揉了揉眉心,见宋喜雨长睫轻颤,不禁发问道:“怎的,听着告发你的人受刑,暗自得意?”
她头颅微抬,漆黑的眼珠晦暗不明,“只是笑她不通时务。太尉若有心赏赐,自会差人送去;她偏不识太尉威严,兀自纠缠不休,愚不可及。”
高俅没说什么话,半晌,竟哼笑一声。
叩门声又响起,那指节叩在木门上簌簌发颤。高俅正要发作,喽啰踉跄着扑进来,未及开口便瘫软在地:“太尉饶命!太尉饶命!这次是太师府的密探飞马来报!”
高俅瞳孔骤缩,那喽啰抖如筛糠道:“蔡太师闻得青州慕容知府被梁山所杀,恐令郎蔡九知府在江州对宋江所为招致报复,故而...... 故而假称蔡九平叛江州,乃通判黄文炳勾结无为军谋反,有意命蔡九回京述职,只待禀告圣上便传家书过去。”
高俅与蔡京虽同殿为臣,实则权谋倾轧已久。早年高俅发迹时,蔡京便瞧不上这市井泼皮的行径,偏徽宗宠爱其蹴鞠技艺,蔡京只得假意笼络。一个是掌兵符的太尉,一个是执国政的太师,虽是一丘之貉,却都想压过对方,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高衙内尸首受辱下葬时,高俅偷听到蔡京对童贯说:高家绝户,实乃天罚。
想到这里,高俅冷笑,他的儿子死不瞑目,那蔡京的儿子也别想好活。
于是,高俅起身俯视喽啰道:“即日起调精兵把守京畿四门,但凡有蔡九行踪,即刻飞马来报。”
“太尉。”
宋喜雨在董超薛霸为高俅推开门时叫住了他,门缝斜斜漏进一缕光,正打在宋喜雨苍白的脸上,虚弱却又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传来:
“何须大动干戈,小人愿向太尉献计,既能让蔡九名正言顺落入太尉手中,还能打击蔡太师朝中势力。”
“此事若是不成,愿车裂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