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公司没几十分钟，Mox就接到了Enzo的会面请求，想来他也知道了Ciarda到他这儿大闹一通。他呼出口气，在等他上来的时间给自己煮了杯咖啡，并往里加了冻得人脑仁疼的量的冰块。

Enzo，Thanakorn Suwanpha。Eden学院的院长，同时也是Eden财团现任理事遗产的合法继承人之一。年近四十，但一张娃娃脸加上休闲风的打扮、故作姿态的温和都有助于他迅速地获得孩子们的信任，与他们亲近起来。

左手边报纸排版居中的位置放了一张他们两人慰问学院里孩子们的照片，大人和孩子都笑得其乐融融，他瞥过一眼报道上的内容就觉得牙酸，赶紧揉吧揉吧扔进垃圾桶。

前几天他回学校找他商量事情，正赶上他被泰兰德日报报社的人采访。刚想回避却被拉入镜头，记者一脸“赚到”表情，他面上维持着假笑，心想自己又被算计。

“Ciarda找你说了什么？”正发呆，有人推门而入，开门见山。Mox抬眼望见院长沉下来的面庞，终于好心情地笑了起来，不紧不慢地招呼他坐，又问他要不要喝些什么，怎么来得这么急，学校里都安排妥当了吗？

Enzo眯起眼睛看他，径直走到他办公桌前，双手撑住桌子俯下身，他个子高大，又有健身的习惯，手臂肌肉将西装外套撑起一个拱起的弧度，他投下的阴影几乎将Mox整个笼住，更显瘦弱。

“Mox，别跟我打马虎眼儿。别忘了，如今你和我才是一道的。”Enzo声音低沉地讲着，Mox看了他一眼，放下手中马克杯语气平淡地开口，“既然如此，那你还害怕些什么？”

“你不会觉得她真能翻出什么风浪来吧。”

Enzo却比他以为的还要反应激烈，“不然呢！那可是Ciarda，她为什么来找你？她是不是什么都记起来了？她不会善罢甘休的，我当初就说过不能让她就那么离开！她一定会毁了我们！”

“冷静点，Enzo。”Mox感到意外似的看了眼他。他从前怎么没看出来这家伙这么怕她，他们之间还发生过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手指敲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哒哒”声，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她做不了什么，能证明我们干的那些事的证据都已经由你和我亲自销毁掉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如果她将当初的事情都说出来呢。”Enzo眼神凛冽地看过去，“那我们苦心经营的这一切就都毁了，Pakorn那老东西没几天活头，这期间我不能允许任何意外的发生。”

“我当初就说过——”他神色阴沉地重复。

“死人的嘴最严实。”

Mox停下手指敲桌的动作，沉默着望过去。他一语不发，盯得Enzo后退两步，抬起双手做投降姿势，收起了那幅冷酷的表情，无奈地开口：“别这样，Mox，放心，我不会对她做什么，我答应过你，但……”

他没说尽的话他们都心知肚明。

“Ciarda那边我会让她闭嘴，不要做些多余的事。”Mox警告完，就看见Enzo兀自退了几步倒在沙发上坐着，手臂搭在沙发靠背上，仰起头闭上眼睛，用一种怀念的语气道，“你也别觉得我大惊小怪，我这几天总是梦见她，你说，怎么会有那样的孩子呢？”

Mox没接话。

Enzo也不在乎，自顾自地讲下去：“她那时多大？十岁不到，任谁看都是个小孩，她身边的大人却疯了一样地相信着她，跟着她下注。那些人看她的眼神哪像是看个孩子的眼神，恨不得把她供起来当神一样跪拜。”

回忆里女孩苍白又冰冷的面庞与周遭成年人因兴奋而潮红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她毫不留恋地推出手中筹码，每一局都赢回更多的筹码，跟在她身边的大人笑得嘴都合不上，那张稚嫩的脸不仅引得他注意，同时还让荷官不动声色地联系起安保团队。

当时他问跟在自己身边的少女如何看，对方从小就在各种赌坊里混，她看了一会儿后摇摇头，直接告诉他结论，不是出千，他们玩的是黑杰克。一种上一局会影响到下一局的游戏，坐在一张台上够久，之后的发牌就有可能算出来，前提是，她记下了之前荷官发给客人的所有手牌。

这可能吗？

他兀自惊讶，身边的少年少女却表情漠然。Enzo耸了下肩，心想对于天才们而言这或许稀松平常。他俯身拍了拍女生的肩膀，让她去提个醒，卖个人情，在赌场不见好就收可是会引起管理者的不满的，尤其是，今天还有特邀嘉宾的出场。

过去种种影像在脑海中如此鲜明，赌场明亮到刺眼的灯光将大人们沉溺于欲望的丑态照得如此清晰，而处于喧嚣中心的女孩兀自巍然不动，神色冷漠，或许是因为她并不关心，也或许是因为搭在她肩膀上的那只手，让她即使想从中脱身也无法做到。

Enzo看向Mox，如今的他已看不出过去眉宇间总萦绕着一股阴郁的模样，他撞大运得了那位小姐的青睐，过上了好日子，而人总是贪心想要更多，他们目标一致，“当时她坐在一张高脚凳上，脚甚至都够不着地。我很好奇那时候的她在想什么，但我一直没找到机会问。比起我，她更亲近你们，这倒也正常，毕竟你们的遭遇更相似，都是出身泥潭的天才少年。Mox，想必你很理解她，那么你能告诉我……”

“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吗？”

她在想什么？

她想毁灭世界。

Ciarda面无表情地在心里回答，她想造个炸弹把所有的一切都给通通炸飞，把眼前的一切通通都摧毁得一干二净，总之，就是这么幼稚又可笑的想法。

六年级时，她的姐姐被人绑架。起初她以为是校长的报复，毕竟她在那么多记者前面为同学发声，她第一反应是报警，警方联系了父母，不知道他们在电话里讲了什么，警察告诉她这是个误会，说她的父母与那些人认识，也让她赶紧回家。

没有任何言语能形容她当时所感觉到的愤怒与荒谬，她回到家，母亲甚至还在恼火她不打招呼就跑去警局报案，如果警方真的参与进来，Gorya还不知道会遭到什么对待。

她终于忍不住与她争执起来，质问他们怎么能没有一点羞耻心？她气到浑身颤抖，心想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她怎么会是他们的孩子？

这种事不止一次地发生，明明之前就已经吃过教训，她出生的时候家里就已经有上顿没下顿，他们过了好几年苦日子，好不容易全家齐心协力让生活重回正轨，结果又重蹈覆辙。她满腔怨愤地想，像这样一对愚蠢的父母到底怎么会生出她这样聪明的孩子？基因突变？

她不管不顾地说出伤人的话，将深埋在心底的阴暗想法尽数倾泻出来，妈妈挣脱了爸爸的桎梏，快步朝她走过来，愤怒地抬手要给她一巴掌，而她只是怒目瞪过去，妈妈到底没能对她动手，她那无能的父亲走到妻子身边，将她高举起的手按了下去。

她受够了。

这个家里的所有的一切都让她憎恨，尤其是她的父母。倘若那一巴掌打下来，她一定能下决心离开，但偏偏他们只不声不语地看着她。

她于是别过脸，深吸口气接受现实。

她找同学借钱，拿着一百万让父母带她去找那帮放高利贷的人谈判。对方拿到钱却不肯放人，她早就做了他们会出尔反尔的心理准备，问他们想怎样，领头的那个说还有利息没结清，她没用的爸爸刚开口就被人一拳揍到跌倒。妈妈在哭喊，姐姐冲过去扶爸爸。

她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让他带自己去赌场。

最快的来钱方式当然是赌博，有人掷出口袋里最后一枚硬币，祈求命运垂怜，逆风翻盘一把暴富。

她和他们不同，她轻蔑命运，要靠自己的脑子实现逆天改命。

那人说赌场可不让未成年进去，她冷笑，说那你就找个放未成年进去的场所呗。于是她变成被赌徒父亲带进去的女儿。

最初谁也没将注意力放到她身上，直到他们手中的筹码逐渐堆成小山，渐渐有人来到他们身边，跟随下注。

那晚赢到的钱早就超出了他们应该偿还的数字，但那家伙却不肯收手。人往往就是这么贪心，赚到了一万块又想要十万块，欲望永远无法满足，尤其是他已经看出她在赌博这方面的才能。

他拿父母与姐姐威胁她，甚至还有留守家中等他们回来的弟弟。她强忍愤怒，对方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她耳边低语让她别耍花招，别想着告诉他错误的信息让他输个精光，如果她还想看见她的家人，就乖乖地让他赢下去、一直赢下去。

她不停地记忆，计算，大脑超负荷运算疼得要爆炸。赌场一般都营业到什么时候？第二天凌晨？不会二十四小时全天营业吧？这些人都没有正经工作的吗？她佩服自己的脑子还能分出精力想这种东西。

直到赌场那边来人叫停，他们被保安团队带走。赌场的人将他们两个分开，她被单独带到一个房间进行搜身，一个燕尾服打扮戴羽毛面具遮住上半张脸的女侍应生被叫进来检查她身上是否有带东西。

她漠然地任她脱去衣服。外套、T恤、牛仔裤、内衣裤，她被剥得精光。尊严、羞耻心，早在对方发现她的内裤也是湿的那刻就被她弃之不顾。

她从那名侍应生的眼神里看见了同情与怜悯。她木然地直视前方，像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不会因为外界的任何人物与事物有情绪反应。

然后她被她轻轻地拥抱了。

Ciarda于是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