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沈拾一到来算是栖不观默认的。
淮云间不仅偏僻,门外有三重禁制,栖不观还照着书本添了个自己画的阵。
他怕自己一个人在院子内发疯的时候被人看到。
正因此,在沈拾一出现在附近一百米的时候,栖不观就有所感应。
只是……沈拾一这一百米走得很慢。
“今日被感情伤害的人应该是我吧,我还没有怪罪他借着我的名义在道院立足,他倒好,还摆出一副受挫的样子。”
“那我去查查?”[万界书]把作为茶点的龙须酥一口吞掉,给栖不观泡了一杯茶。
“不要。若什么挫折都要我作主,沈拾一和我的约定干脆作废算了。”
栖不观拿着外皮是“万海图志”、其实内容是“霸道王爷爱上我”的话本,翻了一页,“我是来找乐子,自己又不是乐子。”
“何况我今日不见客。”
几分钟后,他把书合上,算着沈拾一的步程,口中说着“无聊”,把院内的锁打开。
“别误会,我只是好奇他不去融入集体,还这里做甚。”
现在来这里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但栖不观也没有想到,沈拾一的胆子能如此大。
生气?他会因为一群游戏人物生气?
栖不观第一反应便是不可能。
‘面部神经还是老样子迟钝,嘴角没有下降两个像素点,语气也和平常无异。’
栖不观的这个壳子看不出任何情绪,无论喜怒哀乐,都是一张面瘫脸。就算是作为心灵窗户的眼睛,也因为自带月辉美瞳看不出一点破绽。
曾经偷偷对着镜子练习微笑,最后把自己吓着后的栖不观敢对天发誓。
――也不对,沈拾一见到过他飙轮椅来着。
这种事终归只是一项爱好,人生在世谁还没有一个两个爱好了。
说出去没人信,信了也不敢传,传了也只会夸栖不观飙得风驰电掣。
所以栖不观没管这事。
他把话本放在一旁,手指触碰到布料,隔着那层布料便是人类最脆弱的脖颈。
沈拾一说话很真诚,身上还没二两肉,便想拿自己来给他寻开心。
栖不观稍稍用了点力,把人推开,“松手。”
沈拾一摇头,低下头凑近栖不观闻了闻,“公子的味道变苦涩了,一定是生气的缘故。”
‘味道?’栖不观昨日拿到院服后便将其洗了三道,又燃了熏香一夜,“茉莉花可不苦涩。”
“不是熏香,是公子自己的味道。”沈拾一的眼睛睁得很大,“公子本应该是甜的,就像我上次吃的那样。”
那便是灵气的味道。
栖不观被小孩子的思维绕了一圈,好笑地弹了下对方的额头,趁着沈拾一捂头时抽出了自己的手。
“公子这是不信我?”
沈拾一像是想到了什么,整个人透着股执拗,当着栖不观的面急速向后倒去。
栖不观:!!!
树不高,沈拾一直挺挺地从树上降落,根本不给人反应过来的机会。
栖不观从树上往下看,只看见沈拾一把自己疼得龇牙咧嘴,又刻意往显眼的地方摔,摔得青一块紫一块,让自己丑态百出。
他一声不吭从地上爬起,像是做了无数遍那般熟练,“公子可有开心?”
“开心。”栖不观平复屏住的呼吸,面部的神经短暂地向两边扯去。
“可公子……”
“怎么,看起来不像?”栖不观收回了假笑。
“不像。”沈拾一脸上带着茫然,“公子更生气了,为什么?”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他不明白,但认错很快,“对不起,我不该擅作主张惹怒公子,不该仗着公子的宽容放肆,不该修为没有任何进展还想着来找公子……”
沈拾一一口气“不该”了十余条,没一条说到点子上。
“沈拾一,你在讨好我。”
栖不观见过许多讨好他的人,那些人精明聪明、不会惹栖不观生气,也不会触犯雷区,更不会像沈拾一这样故意作践自己上演一出可怜喜剧,连讨好人的把戏也劣等极了。
也或许……是因为沈拾一一无所有,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博取关注。
栖不观没有理会沈拾一的道歉,转头问向[万界书]。
“万界,仍然找不到沈拾一的过往经历吗?”
[万界书]摊开书页,“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明明收录了相关词条,但就是显示问号。或许是沈拾一原先生活的地方,在没有点亮的地理图鉴里。”
“不观,沈拾一怎么了吗?”
“怎么了……”栖不观眼神一暗,从树上跳下来,故意拿着沈拾一当垫子,准确落在对方伤口上,“沈拾一,你不怕疼,那怕死吗?”
沈拾一闷哼一声,身体弓起,又不敢反抗顺从地被踩着,第一时间回答的竟然不是栖不观的问题,“公子,你的脚不能落地。”
[万界书]也火急火燎地飞过来,“就是啊不观咱们有话慢慢说,你先把脚……”
“万界,沈拾一有病,病入膏肓,要没救了。”
“啊?”
被栖不观话一堵,[万界书]原本想说什么都忘了,片刻后,它小声询问,“栖大夫,可以问一下患者是什么病吗?”
它没检测出来。
“他脑子有病。”
接近栖不观的办法不算多,找找总会有的,但沈拾一开辟了一条全新的道路。
惨烈、悲观,以伤害自身为条件换取见他的机会。
他成功了,便想着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直到把自己作死。
“但没关系,沈拾一脑子不好,我心理也有问题。”
栖不观设身处地地想了想,从受人欺压苦难咬牙吞肚到如今的众人瞩目,世界剧变,无论是谁都会慌乱不已、内心深处纠结无比。
沈拾一又是那么小,能在外面撑着已然是不易,栖不观就是他紧攥的救命稻草,自然要使出浑身解数。
一想到这,栖不观不免有些心疼。
他召来卷云千,将沈拾一拎上,飞上高空。
“沈拾一。”卷云千越飞越高,栖不观叫了沈拾一的名字,“你看下面。”
碧蓝天幕之下,只看到学堂建筑成了四四方方的小盒子,装着黑色墨点大的人,再高些便一片模糊。
远处的山脉绵延起伏,蜿蜒的河流似乎变得很小,飞鹤穿过了云层,沈拾一看见有御剑飞行的道院学子从他们身边飞过。
风停了,云也停了,四周很安静,他看见世界很大,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有什么感受?”
沈拾一不明白栖不观的用意,他如实回答,“很高。”
“怕高吗?”
“不怕。”
“嗯。”栖不观微微抬头,话语里面带有命令的旨意,“那跳吧。”
他指着下方,面若冰霜,吐出的字也冻死个人,“沈拾一,从这里跳下去。”
正准备吟诗一首赞美世界的[万界书]把书页扭成麻花,“不观,咱们不是带沈拾一感受一下世界美好,让他不要自毁吗?”
怎么又让他死一死啊。
“我闲得慌?”栖不观串着珍珠的发带晃动,“沈拾一一看就是没有童年的,我上哪儿给他追忆去?”
“只是让他吹吹风、洗洗脑子。”毕竟人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栖不观顺手抽了一鞭子把人扔了下去。
看着瞬间没了影子的沈拾一,他把目光挪到[万界书]身上,分出了一道灵丝将隐隐有不好预感的[万界书]缠上,“对了,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还挺喜欢蹦极的。”
栖不观自己也跳了下去。
[万界书]:啊啊啊!救命救命!谁教你的无绳蹦极啊!
……
沈拾一要死了。
高空三千米的坠落足以让他粉身碎骨。
身体无法控制,声音无法说出。隐匿符在身上贴着,不会有任何人发现。
他入学了三千道院,好不容易获得了新生,在所有的一切未开始前,因为得罪了栖不观,即将毫无水花的淹没在人群之中……或许可以溅起血花。
‘人类在死亡面前会感到恐惧吗?’
沈拾一不理解这种情感。
这不是奖励也不是惩罚,而是栖不观的问题。
他在问他,怕死吗?
栖不观知道他是故意接近了。
栖不观对他失望了。
他要饿肚子了。
这三条信息不断在脑内回荡,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他不怕死,但他不想死。
于是沈拾一开始挣扎起来,他努力向上伸着手,希望能感受到空气中的一丝灵气,护住自己的心脉。
要是他有修为就好了,要是他能读懂栖不观的内心就好了,要是、
他听到了破风的声音,一根眼熟的鞭子缠上了手臂,他看见栖不观从高处飞下,沈拾一落入了一片柔软的云朵。
他认得,这是卷云千。
“我……没死。”沈拾一六神无主,紧紧扒在栖不观身上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淮云间的庭院。
“想死?”栖不观把沈拾一甩开,坐在桌前,将泡好的茶取出喝了两口,‘时间正好。’
“不,我不想死。”沈拾一脚还软着却一路尾随,“公子,我想活着。”只有活着,他才能待在栖不观身边。
“既然想活着,就别随便伤害自己。”
栖不观放下茶杯,落在沈拾一身上的眼神不由带了怜悯,他伸出手揉了揉沈拾一的头发,“我不需要一个连身体都看作手段的废物。”
“是!”沈拾一刚快死了都没掉的眼泪“哗”就掉了下来,他拼命睁开眼想要看清栖不观的模样,“我、我本该掉下被活活摔死,是公子救了我,我的命便是公子的。”
“公子,我、呜呜,对不起。”
他哭得太厉害了,鼻涕眼泪粘成了一片。
“哭了呢。”[万界书]语气幽幽。
“哭了啊。”栖不观头一次看小孩子哭,他拿出手帕想要给沈拾一擦擦,然后便看到袖子上湿了一大片的痕迹。
“嘭。”沈拾一被栖不观丢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