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弋要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夏日里送花。
不需要很张扬热烈、会很好闻、让人看着心情很愉悦,这样的花束,他买了三份。
可他没有笨到要一次捧着三束花,他的时间很多,可以每次只捧一束花,只见一个人。
虽然并没有人会生气介怀。
墓园里的那一位绝对不会和他生气,因为她知道儿子的小脑袋瓜子搞出这样的浪漫,是多么破天荒。从前母亲节的时候,时弋采取的示爱方式一般是炸厨房,从不悔改的那种。
她怕是只有一点担心,怎么从前的俐齿伶牙,被她已感知不到的时间推着攘着,竟成了现在的笨口拙舌、惜字如金。
时弋要成长为安静的大人吗,她并不是那么情愿。
可时弋已经是会察言观色、投其所好的大人。黎女士有一只绿色的花瓶,会在阳光下泛出好看的光影,同许多花美丽在了一处。
黎女士果然没有嫌弃他的品味乱七八糟,同时对路口那家奶茶店的新品赞不绝口。时弋下楼扔个垃圾的功夫,花瓶里原先行将枯萎的花朵就已经乖乖让位。
“说实在的,你的品味比小区楼下挑担子来卖花的那对母女,稍微逊色一点,你开花店我大概还是不会光顾。”
时弋丝毫没有受伤,反正黎女士诋毁的另有其人。
最后一束呢,时弋捧着它走了很久。
可他其实压根不知道要送的对象,有怎样的名字。
他问过隔壁小区保安,可保安说从去年底就没在门口看见她。
他也总不能追问几栋几单元几号,唐突地上门到访。
“对了,我想起来,有次下雨天在幼儿园旁边的那个小公园里看见过她。”
时弋便出现在了小公园,他想这么美丽的花,还是能找到真正的主人。
今天没有雨,但是顾叔曾经提及的那位不到五十岁就满头白发的女士还是出现了。
女士将视线从玩滑梯的几个孩童身上移开,看向站在一旁的时弋,“小伙子,你的花很好看。”
她竟然是笑着的,时弋还发现,一点点笑,她就会弯了眼睛。
“真的吗,”时弋将花束拿远一些,像是他们才结束秘语,“这些花一直在找觉得它们好看的人,那我可以送给您吗?”
时弋捧着花蹲在了女士面前,愈加真诚问道:“可以吗?”
“哇!好漂亮的花!”
时弋转过头,有几个小女孩跑了过来。
“看来不止我一个可以拥有它们。”女士将花束接了过来,凑近闻了闻,“花原来还会香。”
“奶奶您的花好好看啊,比公园里的好看一百倍。”
几个小脑袋都凑过来,时弋已经被无情挤到一边。
“这朵粉色郁金香,哪个小公主喜欢?”
“我我我!”好几双小手举了起来。
“还有这朵蓝色绣球花......”
围过来的小朋友越来越多,还有拿了又来的,被时弋火眼金睛看穿,迫于眼神之威势悄悄离开。
“这枝开得最好的飞燕,我要给......”
“我!”
所有目光聚集过来,时弋的手还是没有放下,气壮得很,“我也想要一枝。”
女士将飞燕抽出,笑着递到时弋手里,“我本来就想给你,今天很好,谢谢你。”
-
时弋将一枝飞燕以抱小孩的姿势走在回家路上的时候,自然引起不少行人侧目。
回到家的第一时间,他就把冰箱里的那瓶气泡水饮个干净,接水将花插上,端回了自己房间。
而他对黎女士的说辞是从花瓶里拿来一枝,用以提升些许艺术情操。
他拍了照片,传给了两个人,却只得到了一份回复。
【好看,不过你发烧了?】
对于吴贺的回复,时弋只回了个无语的表情。
两个小时过去了,这条消息在另一片海域上,似乎已经成为一艘沉船,再打捞不到。
应该拍摄在忙。
怎么可能拍摄在忙,今天是29号,台风过境。
时弋放弃自我安慰,他觉得某些东西在改变,但是又描绘不出具体的轮廓。
是距离吧,到底是谁在胡言乱语,距离哪里产生美,产生的只有疏远。
我也会这样吗,进到大学,拥有了新的朋友,就会把见不上面、说不上话的旧朋友,安放到无关紧要的角落吗。
不对,他应该在乎我这个朋友的吧,否则怎么会轻易从那场饭局离场,饱尝了店前一个多小时的闷热与熙攘,还说早早起来送我。
不逊于月光的目光不是假的吧,指腹在眉眼的流连不是假的吧,既然不是假的,那时弋不想再凌乱思量下去,他直接拨了语音电话。
他想告诉池溆,他对台风天心有余悸。
强烈的电子音乐替池溆接通了这个电话。
你在什么地方,这种问题很幼稚多余。
时弋连“喂”都省略了,“今天刮台风你还出门啊,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池溆好像在回答,可时弋一个字都听不清。
“我听不见你说话,”时弋甚至开了窗户,好像是那扇薄薄的玻璃窗在使坏,轻而易举切断他和池溆的联系,“你能换个安静的地方吗?”
信号满格,他们却正在失联。
“算了,我挂了。”
池溆,你真是个坏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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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了不起,时弋总在想,我的世界又不是离了池溆这个人就转不动的,离了手机才是最糟糕,他能有手机重要吗,何况现在就算一整个月几乎碰不了手机,我时弋不是还活得精神神的。
他一次又一次确认,池溆没什么重要。
持续二十多天的封闭式军训,紫外线施予公平,幸好黎女士有先见之明,在时弋箱子里揣了高倍数防晒,才让他免于黑成一块炭的宿命。
中间因为办银行卡的事情,发过一次手机。无一例外,他拨出的所有的语音电话都被痛快挂断,取而代之的是视频通话。
目的纯粹而险恶,瞧瞧他现在的可怜模样。
可时弋让人略微失望,吴岁从吴贺手里抢过手机,对准了摊开行李箱里的一个小包,“我哥这下心定了,他拿了黎女士的防晒霜还不够,自己又在网上买了一堆什么芦荟胶、修护面膜,阳光可一点别想伤害他的娇嫩肌肤,我笑......”
“别笑死在我房间,”吴贺拿过手机,将吴岁推出门,又从里头反锁,“我后天的飞机去嘉上,我们军训可不收手机。”
“手机不玩就不玩了,又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再说了,你们的号码我也都能记住,实在有事问学长学姐借下手机呗。”
“训练强度还好吗,”吴贺对敲门声全然不理,“可以想象是魔鬼级别的。”
“那必须魔鬼啊,不过我有点锻炼的底子在,还算容易消化,对了,哥得给你秀一下。”
时弋在走廊快速穿梭,随后推开了一个无人的教室,将手机靠在前一排的椅背,随后拍了拍胳膊的肌肉,“我有信心,一拳可以把犯罪分子打晕,”他收起胳膊又摸了摸肚子,“算了,腹肌还是有点羞耻,就我独自欣赏吧。”
他结束了通话,却仍在教室里逗留。
9月10号回去。来自池溆五天前的信息。
这人确实听话,回博宁要告诉自己,可难道不知道他一个月都在封闭训练,手机拿不到、人也出不去么。
明显是应付了事的做派。
【好】
时弋绝不要落于下风,他刚发完信息,教室门就被打开,一个男生盯着他望了望,又退了回去,似乎是在确认教室号。
“不好意思,我走错了教室。”时弋站起身,从后门走了出去。
可在他的余光里,那个男生还没有挪动步子,但是他也不在意。
有点太冷漠,时弋在反思中。
【我没有手机,有事咱就梦里留言吧,比较方便】
他半点不觉得荒诞,手机不自由,躯体不自由,可梦自由啊。
当晚他睡得很早,梦得很沉,显然池溆是看见并积极践行了他的建议,找到他的梦里来了。
可不对劲啊,留言嘛,写字或是说话,时弋是这样理解的,可有人要另辟蹊径,指腹从眉眼游走到嘴唇,再最后,那个大拇指全然舍了忌惮,竟拨开下唇,要往更坚固、更柔软、更隐秘的地方探寻。
时弋一下就惊醒了。
靠,留个言怎么变成动手动嘴了。
这不是最可怕的。
时弋发现他的身体起了点反应。
这也不是最可怕的。
他在最后看清楚了,那只手的主人,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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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弋最会开解了,当晚他偷偷下床洗了凉水澡,随后躺着默哼了一曲《大悲咒》,就想明白了,梦里人的行为会发生扭曲,实际上应该是想掐脸、揪耳朵的。
第二天早上叠豆腐块的时候,昨晚荒唐的梦就已经遍寻无痕了。
但他还记得一件事,借来某个学长的手机发了条信息。
【开玩笑的,不需要梦里留言。时弋发】
消息发送成功,时弋感觉自己身上什么咒语登时解了。
国庆节时弋终于迎来大解放,吴贺到博宁转车,正好和他一起回家。
可国庆第一天上午的高铁站盛况非常人所能想象的。
地铁里挤得汗流浃背不止,身份检查、过安检全是人人人,幸亏他和吴贺约在了检票口,要是换个其他地方,他真不确定能把人碰上。
“你长高了啊弋哥。”吴贺眼尖,先拖着行李箱往时弋这边走过来。
时弋的双眼已经被人流汹涌撞击到失去光彩,听见这话才粲然一笑,得意得很,“算你好眼力,179,哼哼,还有成长空间。”
“渴得要死,你在这啊,我找个贩卖机。”时弋说着就丢下箱子,开始寻觅贩卖机的可爱身影,最好还有饼干面包之类的供他充饥。
可他的脚步突然慢下来,因为他在找一个人海里沉浮的熟悉身影。
他艰难地穿行,预想那个身影的轨迹,可一无所获。
看错人了吗?落在自己身上稍纵即逝的目光只是痴想吗?
他走到1号检票口,看了眼手机,距离发车时间还有22分钟,他们的检票口在20,便决心在此刻折返。
算了吗,他只走了检票口的A面,B面他还没有去过。
眼睛出了差错吗,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
他一定要验证自己的正确。
所以时弋加快了步子,连走带跑穿行到了对面。
他不知道说了多少声“对不起”“不好意思”,遭受了多少人异样的目光,走到7号口的时候突然停下步子。
他转过身,验证完自己绝对正确的喜悦感并没有将他吞没。
好吧,都是幌子,那件丢在池溆家里的湖蓝色的衬衫,时弋怎么会认错。
一个对面走来的人推了他一个踉跄。
他站稳,走到两排相对座椅的中间地带,让后几排座椅上的那个人可以一眼就看见他。
【还我】
时弋放下手机,脸往右侧偏了偏,是公共卫生间。
电话响了,他看都没看就直接挂断了。
他率先走进了卫生间,走到最里侧,他知道通常都会有一个小工具间。
他转过身,池溆站在另一头,两手空空。
他记得座椅旁边有个小行李箱和背包的。可他现在可顾及不了这么多,将门一把推开。
然后池溆便向他走过来,走了进去。
时弋也跟了进去,随后关上了门。他可不想遭谁拍了发到网上,成为某类古怪的谈论焦点。
一颗扣子慢悠悠滑开,再一颗慢悠悠滑开......
时弋担心这个速度下去,等他解完,吴贺已经到家了。
“你不能直接脱吗?”时弋有点不耐烦。
“里面没有衣服了。”池溆嘴边隐约有笑意。
请问在高兴个什么鬼,“关我什么事。”
“下次在大街上面对面,你都别和我打招呼。你是惯犯,没有难度。”
池溆没有回答,他放弃了扣子,双臂交叉拉住衬衫下摆,将衬衫从头顶拉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