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渗骨,猛然将不知名状的思绪拽回
姜梧讪讪收回手,无声退至侧旁
他立在屏边,僵直着脖颈,背对榻上人,话音不自主放低几分:“他的病断断续续,近乎一月,公子的刀,是搽了别的东西?”
静默半晌,没听到否认,看来他猜地没错
那日抹在刀尖的确不是疫死者鲜血,而是另种异域奇毒。毒发症状与疫疾相差无几,愈疗所用药材却是天差地别,也怪不得虞温桓跑好几趟药房,皆是无功而返。
“费尽心思,结果却不遂人意。他断不会罢休,杨家那一位将要启程端州……”宋观棋倏地抬眸,看向屏外,意有所指道,“狐狸藏不住尾巴了。”
……
月色惨白,照下来人形只影单
虞温桓直接了当请求拜见,因在晟王府内防守最重的地界,他这点功夫,不敢轻举妄动
门外的侍卫以夜深人歇为由,不但不让进,还欲抬刀驱赶
虞温桓来之前就知道见宋观棋没那么容易,也做好了死缠烂打、高声唬人的打算。可他张嘴没来得及嚷,门恰好开了
他屈膝跪在凉石,闻声仰头看去,对上姜梧居高临下的目光
“进。”
余人见是姜梧,忙脱开束缚虞温桓的手
虞温桓弓缩着腰,跟从姜枝一同跨入槛内。落脚的第一步,陡然惊察不对劲
他猛地抬头,忽而肩上一重
刹那间好似移魂换神,虞温恒陡然变了个人。他迅疾收臂,耍袖挣开肩膀的钳制
灰蒙暗沉中凛光一闪,说时迟那时快,袖口的刀直刺而来
胸口剧烈一痛
姜梧以雷霆之势,当空一脚踹地虞温植不受控飞砸在门
轰声巨响,肝脏欲裂的阵痛袭来
虞温桓被人架起来,张口便呕出一大滩腥血
楠木青屏分隔两界,里间一派静和
虞温桓颤抖着抽气,忍痛缓缓抬头,隐约只见纱屏朦胧映影绰约
“敬酒不吃,吃罚酒。”姜捂说着,不疾不徐半掀纱帘走入里间,“你当进来了,还能安然出去么?如实交代,兴许给你留个全尸。”
屋内陷入一片寂静,虞温桓死不开口。里头的人没发话,外头的也不敢擅动
僵持半响,屏内传来瓷盏磕碰的声音,随而纸页翻动可闻
“元启三十年,外族侵扰西屏,战况焦灼。驻潼州鸣皋关领将杨尧,携虞山一族护民军奋力迎敌。逆贼虞氏暗通犯敌,致潼州守备军全军覆没……”姜梧合上书,侧眸看向屏外发抖挣扎的人,有意放慢语速,“将杨尧以身殉国,御敌有功,上感其忠烈,追封‘武义侯’。叛贼虞氏一族诛杀无论,以慰英灵……”
“住口!胡说!胡说!”虞温桓骤然暴起,面目狰狞,两三个侍卫险些压不住,“颠倒是非黑白!宠纵奸佞……晟王府与杨贼蛇鼠一窝。”
“唔……”见他满口胡言乱语,一旁侍卫狠狠往虞温桓塞进裹布,锁住他脖颈的手力道大到掐灭呼吸
一时间濒临窒息,虞温桓瞳孔渐缩,五指益愈脱力
“松开他。”
宋观棋终于出声,侍卫慌张撤去裹帘,又担心这疯狗乱扑咬人,只得扣住虞温桓肩臂
宋观棋搁盏在案,面无表情看了虞温桓半刻,才道:“当心舌头。”
虞温桓大口喘着粗气,眼神狠辣
“两年前,潼州知府偷赃枉法,私吞税银,按律当斩。府中一应内侍仆从贬为贱籍隶奴。”姜梧叩合册籍,继续道,”官府发卖罪隶之日,恰逢殿下领兵南下,途中撞上,顺道买下了最后一批,助脱离贱籍,安置差事。”
“殿下待你不薄,如今他远在北野,忙于战事。”姜梧目光锐利,割地虞温桓几度色变,“你却残害无辜百姓,意欲挑起晟王府与杨家嫌隙……虞温桓……虞氏余孽,居心何在?”
言辞间,宋观棋轻轻下了榻,长袍曳地
虞温桓低头窥见不远处的一角素白
姜梧挡在前边,听见一两下细不可察的咳声
他稍许后退半步,随即抬起的臂腕被压上了些许重量
“虞氏一案,史册记载多有窦跷。”宋观棋掩面咳嗽两声,掀起双眼疲惫,“我要听你亲口说。”
双方无言对峙良久,宋观棋并不催促,只沉默打量虞温桓几变的脸色
愤恨、不甘、悲戚流露混淆,堵在他梗塞的咽喉
死寂消磨每个人的耐心,硬生生磨开他的欲言又止:“潼州一战,实是杨尧判断有误,致大半军士牺牲。副将虞谈护其后撤,却在退守途中活活被勒死!杨尧假报军情,又坑杀虞谈座下兵士。岂可知!这支队伍,皆数是我虞氏青壮男丁!杨尧此等贪生怕死之辈,又岂会为国捐躯。杨贼惕惧东窗事发,自戕讨了个武义侯的忠名。”虞温桓双目猩红,嘶吼道,“全系当朝国相一手遮天,弃我虞氏全族性命于不顾!满族血债,我既侥幸苟活,绝不会让杨氏安生!”
“我……”
虞温桓还沉浸在悲愤之情中难以自拔,下一瞬,随“唰”地一声,脖梗抵上一片寒凉
宋观棋微蹙着眉,用刀尖抬高了虞温桓的下巴
虞温恒被冻地一激灵,望见那双始终平静的眸子慢慢染上愠色
“所以你便要以雀乔百姓为注,逼我们与杨家作对?”
“我并不想伤及他人,只打算耽延杨氏回程,彼时有人撺掇内乱……”他神色复杂,侧眸瞥一眼,接道,“杨氏定然无法全身而退,却不曾想雀乔知州搁置奏报事宜……”
屋内陷入沉寂许久,虞温桓莫名心悸
“你好天真啊……”
虞温桓闻言,猛抬起头
宋观棋兀地笑起来,他不愿再多解释,只平和地说:“瘟疫一难,说到底,你们是罪无可恕。北街一行同伙已经埋了,虞山余人也会安排人照看。”
“经年血冤难以一时昭雪,你且去黄泉路等消息罢。”正说着,他骤时松开手
长刀“哐当”掉在虞温桓面前,继而头上传来宋观棋平静的嗓音
“我不喜欢血腥味。”宋观棋褰裳转身,淡淡掷下一句,“东街枫亭别院倒是个好地方。”
……
风云动荡的雀乔历经两月有余,才渐渐平息波涛,百事俱兴,重归正轨
官衙当众处死几名瘟病防招期间作乱的人,告示黄纸黑字大张,杨太爷的清白是回来了,可四街八巷的百姓不减滔怨,以至于回程当日,一出门便撞见横尸
他被吓地六神无主,晕着被上扛上马车
话说雀乔出了这般大乱子,云氏必然坐不住。果不其然,实自雀乔封城之日,云祝谦当夜就收到密信
奈何雀乔虽在眼皮底下,却终究不属于云氏的地盘
云含章深谙此间,倒也不明说,茶闲饭余之际对云祝谦几番旁敲侧击
云祝谦耐不住唠叨,应下妥协,即日启程去登门拜访如今晟王府上的当家人
府中随仆被遣地一干一净,云祝谦不能顶着云家的名头去
他称云含豫一声姑姑,与谢延的关系自是不会太疏离,反而更甚
回想谢延刚受恩封王,从北野来到雀乔的时日。受云含豫所托,又有云含章说教,云祝谦只得“勉勉强强”纡尊降贵,主动接近这位极负盛名的殿下
岂料二人趣味相投,很快玩作一处,混熟只用了半月
此后泽国万里,凡是新奇有趣的事物,都被两人尝玩个遍,自此二人各式陈飞漫天
那时何等恣意快活,不消胜说
但也仅限于此……
云祝谦不禁如此想,烧酒入肠,他在狂风中十足清醒
他马停雀乔,却不许人去给晟王府打招呼,挑了往日常来的酒楼,自顾先饮了个痛快
隔壁震耳的哄响强行把视线拉去
对家异常热闹,不知是哪家新人姻合喜事,豪掷千金,包下一整座酒楼,大摆宴席
朱阁坠锦,悬红蔽空,啰鼓宣天,笙乐不绝
宾客如织,谈笑喧阗
他一手倚在阑干,一手胡乱抓起酒壶,直往嘴里灌
红绸长垂系缚高窗,戾风拽落几许,半挂在绳。楼下有小厮举着长杆去挑,急地直擦汗
长街游人熙攘,一辆简素的马车就空停行
赶车多月,人马还未泄势,车子却毫无征兆先使坏半个轮子
因派人去拉新车来,不需多长的时辰,也就没有进酒楼歇息的打算
行人来往不断,身边并无侍从,齐绪修忧心琴被磕坏,躲在摊贩错隔里
长琴束布,裹地严严实实。花上鸢见琴高近人,要去帮忙抱拿,却被温声言拒
小厮仍挑弄着绸帘,楼上人看了半晌,再欲举杯时才觉瓶空
云祝谦提刀起身,下楼时往柜台丟下块金锭子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掌柜的喜出望外,堆笑送人
云祝谦不胜其烦,到槛外时摆手挥退。他酒还未醒,霎时击来冷风
那小厮架不住,腕粗的竹竿直往下倒,牵连红绸一同砸向底下的布摊
众人惊呼之时,云祝谦已经飞身上去
一眨眼,高竿被稳稳接住,阔宽的红绸却难接,盖地一方光蔽影绝
左右伤不着人,云祝谦递开竹竿,随意拍去飞尘。后功名不留,隐入人海
他避着那段锦绸移身,摩肩擦踵间被挤进偏仄错隔,恍然发现这还有个被大绸埋住的人
想也不想,伸手去抓
有人相助显然轻松不少,齐绪修掀开最后一角,瞬时周身凉爽
匆急太过,他无心考虑其他,恢复清明的一瞬,忙不迭查看背后的琴
突地左侧响起一道清朗嗓音:“琴能比人还要宝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