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落山,昏暗的房间内唯有几条曲线勾出物体大致的轮廓。
金发的少年侧躺在地板上,半晌捂着头睁开眼,手指动了动撑着身子爬起身,又搓了搓右胳膊,转过头环视四周。
一切都是熟悉的景象。
入夜的寒气顺着木板蔓延上他的身躯,亚利瑟拍拍衣角,抖落了一身的寒气,随即视线轻移,瞥向脑袋朝下半个身子还瘫在床上的菲利普——更准确来讲,此刻的菲利普捏着短刀单手杵在地上,整个人以萝卜的形式用头插进木板里。
……看的人脑袋疼。
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脑袋,亚利瑟倒吸一口凉气,果断上前两步夺了菲利普手中的短刀。
没了这一支撑点,菲利普身子下斜,碰的一声倒在亚利瑟的脚下。
不等亚利瑟有所反应,菲利普睫毛微颤,下一瞬睁开了眼睛,黑沉沉的眸子直愣愣的浮在半空中,恰巧对上亚利瑟的眼眸。
许是位置的缘故,阴影蔓延在他的下半张脸上,又很快随着他的动作褪去。
“呃,你醒了。”这次看起来还挺正常的?亚利瑟摸了把鼻尖,目光飘忽不定,瞧着这人捂着脑袋从地上挣扎起来。
“……发生什么了?”菲利普面露困惑,揉着后脑勺打了个哈欠:“我睡着了吗?”
随着他的动作,两片绿色的嫩芽立时从他的脑袋抖着叶身冒出,比起刚刚在‘小孩’脑袋上的那株显然长大不少,转瞬间吸引了亚利瑟的目光。
奇怪,又和之前一样吗。亚利瑟歪过脑袋,思索着“嗯”了声全当回应。
他不记得发生了什么,还是刚刚我所看到的场景全部都是‘幻想’?
念头一转间,亚利瑟仰头盯着叶片补充道:“是挺久的,你做噩梦了吗?”那片白雾里面到底是什么?
“哈。”菲利普蹙眉,刚想有所动作就觉得全身上下一阵无法言喻的酸痛感,只得僵着身子扭动脖子:“或许吧,你知道的,过去实在是太久远了。”
他含糊的回应着,仿佛忘却了莎尔婆婆的饭团事件,只是晃动着听得自己脖颈发出咔吧的响声,在这间狭小的木屋内异常明显。
“……”菲利普沉默一瞬,原本英气的脸上写满了‘如何梦中扭伤脖子’的迷茫。
“你还好吗?”亚利瑟目光微动,顺势垫脚扬手抚上菲利普的脑袋顶,却是意料之外的摸了个空。
叶片的虚影穿透了他的手指,所触间唯有几根发丝缠绕上他的指尖。
亚利瑟眨了下眼睛,莫名有了个奇怪的想法。
“塞西尔?”觉察到他的动作,菲利普低低唤了一声,将手背在腰后,毫无意外的摸了个空。
垂着眼眸后退半步,菲利普面色如常卡在床角,却是忽然听得一声低低的叹息声。
“菲利普。”亚利瑟轻声道,“我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直到现在,或许,要请求你来回答我了。”
少年仰起头后退半步,灿金色的眸子在夜色里熠熠生辉。
碰。
他将短刀连带着匕首一起放上身后的木桌上,又顺手将烛台点燃。橘黄的烛火跳跃着,斜斜拉长了亚利瑟的影子,径直覆盖在菲利普的脚下。
“你应该不是马赛尔的居民吧,是蕾拉女士和艾莉丝女士救了你,或者说,收留了你。”亚利瑟轻声说着,目光直直的盯着菲利普的面色:“而且,你应该……不只是【天赋者】吧?”
诚然每一位天赋者都拥有独一无二的【天赋】,菲利普所表现出来的无疑是偏向‘感官’的能力,但对于刚刚所见到的一切来讲……
亚利瑟抿住唇瓣:“你觉得,什么是【意志】?”
一个小孩是怎么在黑暗里活下来的?
…………
入夜的马赛尔同霍德小镇一样,已然进入了宵禁时刻。
微弱的烛火连同星辰一同在外闪烁,一抹黑影悄无声息的出现商业区的碎石子街道上。
厚重的衣袍遮住了来者单薄的身形,苍白的手指虚虚勾着衣角,连带着兜帽一起向下拽动。
细碎的脚步声从黑影身后传来,黑影动作不变,只是微微偏了下头。
“大人,您居然亲自来了。”低哑的女声融进无边的夜色,到访的客人佝偻着脊背,披着黑纱垂着头,片刻后毫无征兆的跪坐在地。
“您弄丢了吾神的信物,让我找您找了很久呢。”黑影轻笑一声,模糊的声腔顺着黑影的腔腹传出,温柔无比,却压的来者将身子垂的更低。
“是我的错,大人。”来者回应着,将头抬了起来,消瘦的面容立时暴露在星光下——是塔薇。
不过短短几天,塔薇已然变了幅模样,茫然与困惑充斥着她的大脑,连带着她的灵魂都在变调,密密麻麻的皱纹布满在她的皮肤,只能隐隐看出原有的样貌,唯剩神智尚且清醒。
如果是白天,此刻或许会有细心的居民或赏金猎人冲过来将她送去教堂,但很可惜。
现在是夜晚。
没有人想消失在这无边的夜色里,所以也没有人能见证这一幕。
“无妨,我不是来责怪您的,小姐。”黑影低笑着,扬手轻抚一旁的空气。
下一瞬,阴冷的感觉附着在塔薇的脑袋上,她瞳孔微缩,随即俯下身感受着这股力道上下拍打着她的头顶。
像是抚摸,又像是责罚。
“【公正】的祭品汲取失败,祂不会再降下恩赐,我们的那群朋友要失去在夜晚行动的能力了。”毫不在意的收回手,黑影叹息着,不知所谓的说了起来:“【星辰之祭】即将开始,莎维亚的那位王女也在这里,您知道该怎么做吧?”
叮。
巴掌大的镜片滑落在地上,贴向塔薇。
“我明白。”塔薇颔首,犹豫片刻,膝行着向前两步,“但是大人,我的家人……”
黑影并未回应她,只有衣角轻轻晃了下。
“他、他也是吾神忠诚的信徒,我知道您还有名额……”塔薇咬牙继续说着,却是突觉四周一片冰冷。
寒意顺着她的脑门渗进神经,她颤着身子,到底还是强行说了下去:“……我祈求您。”
“很抱歉,我可爱的小姐。”黑影终于开口道,“您所说的那位‘信徒’已经丢失了自己的灵魂,吾神不会应允他回归大地的怀抱。”
塔薇猛然抬起头,又狼狈的向前两步,却是不知该如何言语。
……怪不得哪里都找不到他,怪不得我没有记忆,怪不得我不知道,原来他已经死了吗?
混沌的思绪漂浮在她的脑海里,塔薇张开嘴巴,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啼哭声。
“吾神的期许不容反抗,小姐。”并未理会塔薇失了智般的举措,黑影叹了口气,抬手拢了拢袖子。
恰在此时,沉重的脚步声从两人背后传来,随即是一声中气十足的厉喝:“谁在哪里!”
“嗯?”黑影偏过头,身形蓦然消失在原地,来不及陷入悲伤,塔薇垂下手腕拾起镜片,将其调整位置对准背后。
镜片折射着星光,很快便印出一抹虚浮的倒影,不过十几秒的时间,一只白手套拍上了塔薇的肩膀,将她遏制在地。
“以十字军的名义,女士,您违反了宵禁时刻的法令。”厚重的嗓音叙说着,戈尔曼穿着一身严严实实的骑士装,右手拎着个盏灯。
比起寻常的烛台,这盏灯显然有些怪异,里面装的也不是蜡烛,反而是一团看不清的、模糊的雾气。
虚虚收回目光,塔薇虚弱的咳嗽两声,顺势将脸庞藏在黑纱后,只留出几道皱纹:“抱歉,这位骑士大人,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吾神庇佑,我的家在哪里?”
一位记性不太好的女士在街上迷路,直到夜晚才找到了道路,却也因此不得不停留在这里违反宵禁,这符合常理,也偶尔会发生在莎维亚的城镇内。
戈尔曼蹙眉,目光从远处收回,又疑惑的瞥了眼塔薇的正前方。
……刚刚这里好像还有个黑影,是错觉吗?
他沉思片刻,又低下头瞟了下手里的灯盏,“那么请允许我先带您前往教堂,女士。”
“当然,感谢您的慷慨。”塔薇咳嗽两声,颤颤巍巍的站起身,勾着腰将镜片藏进袖口。
“不过……”她话语微顿,突然转身抬手抱住戈尔曼的脖颈,另一只手捏着镜片的棱角迅速刺向他的胸口。
碰!
长脸出鞘,抵挡了这连偷袭都算不上的攻击,戈尔曼冷哼一声,并未急着反击,却是突觉右手一痛。
尖细的指甲扣在了他的手腕上,一丝鲜血顺其染上塔薇的指甲尖,她动作不停,转手将其抹在镜片上。
“抱歉,这位大人。”塔薇又咳嗽了几声,目光冷淡:“从现在起,您会忘掉我的存在,您今晚什么都没看到。”
话音刚落,一抹微光从镜片中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她的手指。
四片指甲盖无端从她的指尖脱落。
——是这次心愿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