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别墅前,如月琉生把手机关机,进门时驻足凝望了一会儿那片茂盛的爬山藤。
下了楼梯,走过酒窖,沿着走廊再稍稍往前,两扇印花的铜门出现在眼前,一左一右。
如月琉生推开了右边那扇刻有樱花的铜门。
房间的陈设几乎没有变化,书桌上摆着两杯被沏好的茶盏,如月琉生走过去坐下——他少时曾无数次坐在这里。手指搭在杯壁,茶还是温热的。
他抬眸,看向面前依然穿着西装,表情平静,面貌几无变化的男人。
“德川叔叔。”
德川端起茶盏轻嗅,语气像是长辈寻常叙话:“很久没见你了,最近在做什么?”
如月琉生道:“我以为您知道。”
德川轻笑,抬眼看他,深黑的眸中笑意如同浮影:“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房间里的灯光过于明亮,一切阴影都无所遁形。在和那双满含深意的眼睛对视的刹那,如月琉生仍本能地感到紧张。
但他不退不避,甚至弯了弯眸,像个乖巧的孩子:“之前和您说过的,一些电脑技术方面的工作。”
“看来你很适应现在的生活。”德川似乎在回忆:“我还记得你第一次坐在这里时说的话。”
“成为一个……和父亲一样的英雄。”
“不是您亲口告诉我‘真相’的吗?”如月琉生反问道,他看起来毫无波澜,似乎完全不被触动:“我从始至终所做的,都只是追寻他们的脚步而已。”
德川放下茶杯,微微眯眼:“这就是你加入那群乌鸦的理由?”
“您果然知道了。”如月琉生乖顺的神情陡然锋锐起来,目光中带着探寻:“我一直想问您,您和他们的关系,真的仅仅只是生意伙伴吗?”
德川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查到的,证明我们关系非比寻常的证据是什么?”
“……”
“我告诉过你,不要用这种方式试探你的对手。”德川的语气和从前教导他时并无不同:“否则就算你有调查真相的能力,也活不到揭露真相的时候。”
如月琉生忽而一笑:“这是威胁吗?德川叔叔。”
“这是忠告。”德川手上的茶壶倾斜,茶水流进本就半满的杯子里,很快就溢出淌在桌面上:“蛰伏的毒蛇一旦暴露,就会杀掉威胁自己的存在。”
他忽然毫无征兆地感叹了一句:“琉生也长大了。”
“可您还没有变老。”如月琉生依然没有碰那个茶杯,茶水蜿蜒,滴落在地上。他看着德川平静的面容:“在一些公众场合,您会做出伪装,但却并不隐瞒我。”
“我看到的是真实的您吗?”
德川笑道:“施以伪装的并不一定是真相,事实之下也会有谎言。”
“在很多条你可以选择的道路中,追寻‘真相’也许最一无所得。”
“但是,我不会干涉你的选择。”
这场短暂的会面就此告终。
如月琉生离开别墅时,后背已出了一层薄汗,他不知道德川最后做出的判断是什么。让他认为自己依然执念于父母死因,虽然发觉有一个幕后者但没有查到任何与之相关的线索,是他能想出的最好的应对方式。
他对德川的猜忌不源于某个证据,而是一种直觉。如月琉生觉得,那大概与上一世他尚未回忆起来那部分记忆有关。
幕后者为何要大费周章将如月夫妇的死引到芝华士身上?也许有很多种解释,可如月琉生心里有偏向性的答案——他才是真正的、隐于黑暗的杀人犯。
也只有真正的凶手能了解作案的全部细节,并且向台前推出一个完美的替罪羊。
因此,一旦德川有作为幕后者的可能,如月琉生就不可能再信任他。
与此同时,德川口中曾经确凿无疑的“真相”,也将被重新审视。
这场会面没有耽误太多时间,如月琉生回去时雨还未停。他下了车一路小跑,站在门前却没有掏出钥匙,反而伸出手敲了敲门。
他面颊泛着薄红,小喘着气,眼神却很明亮,一路上纷杂的思绪被抛了干净,只殷切地等待来给他开门的人。
诸伏景光开门时还很担心,但如月琉生走时是什么样子,回来时还是什么样子,连被他戴上的围巾都没有褶皱,看见他时还弯了弯眉眼,说了一句:“我回来了。”
诸伏景光神情倏忽放松下来,轻声回应道:“欢迎回来,琉生。”
像一下子从诡谲莫测的算计中走入另一个世界,黑夜被关在门外,柔和的灯光铺满每一寸角落,在最寻常不过的问候声中,让人忍不住产生更多的、关于家的联想。
“事情都还顺利吗?”诸伏景光问。
“嗯,一切顺利。”如月琉生挂好衣服,听见了新闻播报的声音,似乎在讲一宗杀人案,背景音里的警察声音有些耳熟。
看见画面里正维持着秩序的高大身影,如月琉生“啊”了一声:“搜查一课真是忙碌啊。”
诸伏景光倒了一杯热水过来,闻言道:“据说凶手还没有抓到,估计接下来几天要连轴转了。”
如月琉生注意到短暂拍摄到的现场中焦黑的痕迹,略微皱眉:“是炸弹杀人?”
如月琉生似乎对炸弹犯格外敏感,诸伏景光侧目端详他的神情,一边回应道:“是的,炸药含量计算很精密,只炸死了被害人,房屋没有受到严重损害,接下来大概会要求爆处组协助。”
“这样么……”如月琉生记下此事,打算后面查一查。电视机里警视厅正在对事件进行回应,安抚民众,见没有其他信息,如月琉生关了电视,把放在一边的毯子揉成一团抱在了怀里。
诸伏景光解救了皱巴巴的毯子,塞了一个猫头抱枕给他。
“诶?”
如月琉生和大猫头的豆豆眼对视,捏了捏它浅棕色尖尖的耳朵,然后把整个猫头来回搓圆揉扁:“这是哪里来的?”
诸伏景光看着他,眼带笑意:“等你的时候去了趟超市,顺便买回来的。”
如月琉生“唔”了一声,低头专心和猫头作斗争。他这个安全屋是新换的,只有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诸伏景光会想要添置东西也很正常。
不过,诸伏景光在他去向不明,外面还下着大雨的时候专程去了超市,大概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吧。
诸伏景光见他没有要问什么的意思,略微敛眉,轻拍了拍如月琉生的手腕。
“嗯?”
诸伏景光拿出一个小瓶递给他。这小瓶约莫只有小指长,瓶身纯白,拿在手上有颗粒碰撞的声音,如月琉生心里刚有所猜测,就听诸伏景光道:“这是医院尝试配出来的药,原本我们约好拿药的时间就是今天。”
所以其实就算如月琉生不发那一条将人引开的信息,诸伏景光也得离开一段时间。
“……”如月琉生有片刻失语,他已经将之前被带去做身体检查的事情完全抛之脑后了,完全没想到诸伏景光离开是去拿药,张了张唇:“……一天吃几次?”
诸伏景光把刚刚倒好的温水往他面前推了推,细致地转达着医嘱:“一日一次,要注意有没有不良反应,一个月以后去医院检查。”
“这是尝试配置出来的缓解剂,就算没有效果也不会对身体产生太大的危害。但如果出现了不适,一定要马上停药。”
如月琉生点头,倒出一粒小药丸就着水吞下,一边却分神看着慢性中毒的进度条。
没有变化。
他对诸伏景光笑了笑,很郑重地承诺:“我会好好吃药的。”
那天晚上之后,如月琉生似乎想通了些什么,诸伏景光能感受到他细微的变化。这本是诸伏景光想要看到的,只是偶尔——比如此刻,在直视那双认真的绿眸时,会觉得心脏像被温软的爪垫揉了又揉,蹭了又蹭,他好像第一次知道原来心真的会化成水,大概面前人说什么都会答应。
因为诸伏景光知道如月琉生产生这样变化的理由,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因为他再明确不过地告诉了如月琉生:你害怕我会离开的恐惧,会一模一样地重现在我的身上。
你觉得我的死亡会给你带来多大的痛苦,那么你的死亡带给我的痛苦如是。
在深夜里,诸伏景光安静地凝视着如月琉生的睡颜。他早就发现有自己在身边时如月琉生总是毫无防备,就算有时做了噩梦,一般能在他的安抚下慢慢平静下来。
如月琉生无法离开他,离开他们。这是诸伏景光很早就看清的事实。
所以,他想,对我坦诚一些吧,琉生。无论我们最终是否能成为爱人,我们都早已是不可分割的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