桀桀而笑:“振长策而御宇内,执敲扑而鞭笞天下,这就是力量的滋味。我向你保证,一旦尝过,你就不会想再失去——”
……力量。
澹台烬看着周围萦绕的妖气。
没错。这确实是他想要的东西。
世人欺他、辱他,皆因他们想要如此,皆因他们有能力如此。那么如果掌握力量的人换做是他……
风声伴随着他的心跳声在耳边鼓噪,他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实力在节节攀升,就在即将到达顶峰之时——有什么声音清清泠泠地飘了进来。
是熟悉的声音。
“不要停下,”脑海中的另一个意识说,“就是现在,吸收它、吞噬它,你将获得你梦寐以求的强大力量!”
然而澹台烬没有听它讲话。
是琴声。
他常常会在夜间听到这样的琴声。他知道,那是微生舒在高台上抚琴。
几乎是在“微生舒”这个名字跳出来的同时,他突然从汲取妖力的快丨感中惊醒。
冰灯里,魇妖身上的光已经十分暗淡,妖气也稀薄得近乎没有。若不是他及时撤手,连这最后一点都不会剩下——他会彻底将魇妖吞噬掉。
方才一直在怂恿他的那个意识哼了一声,偃旗息鼓,消失不见。澹台烬提起灯笼,骤然缩水的魇妖小球发出公鸡打鸣般的惨叫:“饶命啊!不要吃我!救命!我错——”
“闭嘴。”
魇妖立刻闭上了嘴,缩在灯芯里瑟瑟发抖。
澹台烬没兴趣再理会它,挥手将小冰灯平稳地送回了窗台上。
他盯着自己的掌心。原本属于魇妖的力量在他的经脉中搏动,黑金炽焰动念间灼灼燃起。
但他没有发现身后一闪而逝的火焰明轮,更未看到有玄奥的深红纹路于自己眉心隐现——
“铛!”
高台上,一根琴弦突兀断裂。
微生舒盯着被弦割破的手指,任凭鲜红的血一滴滴落下。
“为何逆命而为?”一团虚影在他身侧出现。虚影柔和朦胧,但仍能看出是一个身着鹤氅的年轻道人。如果牧越瑶在此处,定会认出其正是苦海真正的祭司谢星篱。
微生舒取出巾帕,将琴身上的血拭去。
“竟连你也惊动了吗?”
“魔胎的命运因果,关乎此三界四洲。你贸然插手,我焉能不知。”
微生舒一叹。“果然,他接触到妖魔的力量乃命定之数,不可更改。”
否则,他所设下的禁制岂会那么容易被破坏。
谢星篱说:“既如此,何必做此螳臂当车之举。”
“……我的确难以与规则抗衡。却未尝不可聚沙成塔,以图将来。”
“小技无用,天命难违。你若逆天而行,命运终会反噬。”
微生舒不答。
谢星篱看向他。紫色的眼眸仿佛垂悯苍生,又确实淡漠无形。
“微生舒,”他说,“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是对的。”
说罢,虚影散去。眼前的长夜万古寂寂,高台之上,依旧只一人一琴而已。
微生舒收起染血的巾帕,抚着断了的琴弦。
命运不可违逆。所有人都这样对他说,他亦曾如此深信不疑。
从他的小妹,到他的兄弟,乃至他的主君:他目睹过太多人奔赴那既定的命运。
可况后海月不是自己选择夭亡,一如澹台烬并非自己选择要走这条由痛苦铸成的路。
而他,也不想再被天命安排,做一个照见因果的傀儡。
就算前方是绝地,是他的劫数,他也甘愿入此局。
是生是死,这一次,他自己来选。
***
“那些箱子是做什么的?”
叶府中,黎苏苏停住脚,看向庭院中堆着的大小箱笼。
春桃回答道:“是老爷吩咐的,说是给国师府的谢礼。”
“哦。”黎苏苏点点头。
距离半枕山之事已经过去几天了,叶冰裳自回来后就有些风寒的征兆,连带她也一起被按住喝了几天姜汤。
不过这件事的好处也显而易见:传说中铁面无私法不容情的叶二弟从边关回到家中时,正好是她被抓走的那日。叶二弟见向来张扬跋扈的姐姐此番竟有救人的觉悟,又在山上遭了罪,没再忍心苛责,算是前事揭过。春桃为此大松一口气,直呼谢天谢地。黎苏苏虽不至如此,但也觉得少背几口锅是件不坏的事。
——不过,给国师府的谢礼?
黎苏苏盯着那些礼物,灵机一动,计上心头。
国师府,西院。
阳光正好,窗台上的冰灯在氤氲的茶香中晶莹剔透地反射着日光:自那惨痛一夜后,它已经奇迹般地恢复如初——因为魇妖自己从里面把裂缝堵上了。它甚至觉得堵得不够厚,还多加了几层,把整个灯芯弄得固若金汤。
然而并没人理会它。澹台烬在那之后就没再靠近过。
“你这一子落在这里,可就是短了自己一口气。”
“那么……这里。”
“好。假如我接下来落子在这儿——你要如何?”
澹台烬拿着黑子陷入沉思,孙安便在此时敲门进来,躬身道:“公子,将军府来送谢礼。”
微生舒随口道:“收下吧。”
孙安应了声“是”,却并未就此退下,又说:“还有,来送礼的主事是叶二小姐,她说想见您。”
这句话成功把棋盘边两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微生舒放下棋谱,反问:“见我?”
“是啊。”
澹台烬把棋子在手里转了转,“也许是她终于治好了眼疾,发现和萧凛比起来,你更好看些。”
微生舒失笑:“这话我可真愧不敢当。”
孙安:“……那公子见还是不见?”
微生舒自榻上起身,掸掸衣袖,“好吧,那就见见。”——看看这位二小姐的葫芦里准备卖什么药。
“阿烬,要不要一起去?”
澹台烬果断拒绝:“不去。”
“好,那我去看看。孙安,请二小姐花厅用茶。”
“是。”
孙安和微生舒先后离开,澹台烬捻着棋子,心思仍在眼前的纵横方寸之间。
直到小半刻后,鸟类翅膀的扇动声打破了这一片寂静,他才抬起眼,瞥了瞥落在桌上的乌鸦:
“叶二说了什么?”
“她说,感谢国师救了她和她姐姐。还说她对仙术很感兴趣,希望以后能常来请教……”乌鸦在专给它准备的小食盆里喝了点水,“哦,对,她还问你怎么不在。”
“呵。”
乌鸦当然不知道人能用一个音节表达出多么层次丰富的阴阳怪气。它继续喝水,小脑袋一点一点,羽毛在阳光下黑得发亮。
澹台烬顺手在它的翅羽上摸了一把。
挺顺滑的,但除此之外也没什么特别。他不太理解微生舒为什么喜欢挼这类带羽毛的生物。
他收回手,继续去研究棋盘上的黑子和白子,“跟着她,看看她要做什么,又跟什么人有联系。”
***
黎苏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被一只乌鸦跟踪了。
她成功得到以后可以出入国师府的应允,心中高兴,又惦记着自己对凡人的修行之法不甚了了,需得回去翻翻书做些准备,否则下次去时什么都说不上来岂不尴尬。故而没在外面多逛,转头就回了叶府。
她回来得巧,前脚进门,后脚便听说宫中内侍前来传旨,册叶冰裳为宣城王侧妃。
“怎么会是侧妃?”
黎苏苏百思不得其解,按照六皇子对叶冰裳的痴情,应该是正妃才对啊——“不成,我得去看看。”
她说走就走,春桃一下没拦住,她已经提着裙子冲向了叶冰裳所居的西侧院。
——然后与萧凛在院外曲径上撞了个对脸。
萧凛有些诧异:“二小姐。”
黎苏苏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他,但既然遇到,她正有话要问。
“殿下。”她先礼貌打了声招呼,随即立刻发动攻势:“殿下,我大姐姐对你情深义重,你想必也曾对她有所许诺,可为何今日宫中传旨,大姐姐仅是侧妃?”
萧凛脸上便露出点苦笑。
“父皇御旨,为子为臣岂能相驳。但你放心,我待令姐的心意绝无改变。”
西侧院的花窗中,有影子微微动了动。但对话的两人都没发现。
黎苏苏在“凡间皇权”面前挠头,悻悻然收回攻势,“是、是这样啊……”
修士不能随意干涉人皇气运,这事儿她还真做不了什么。
萧凛又说:“不过二小姐却是变了很多。”
“……我知道你的意思。”
黎苏苏暂且将侧妃之事放下。她最近十分善于抓住每一个机会造谣自己移情别恋,而眼下这个时机更是妙极。于是她端正神情,带着十二分的认真说:“过去是我头脑发昏,对不住姐姐。如今我已经想明白了,而且也找到了真正喜欢的人。总之请殿下放心,从此以后,你就只是我姐夫,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走一边,清清白白。”
“……恕凛冒昧,二小姐所说的‘那人’,可是澹台殿下?”
“——啊?啥么?!”
黎苏苏惊吓过度,险些一头给他磕死:“殿下你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我杀他都来不及,还、还‘喜欢’他?!”
萧凛心道,可你在幻境里不是还救他吗?而且——
杀他都来不及?
他严肃了神色,“你想杀他?”
勾玉在识海里大声尖叫,黎苏苏瞬间清醒:糟!话赶话的,她怎么把实情给秃噜出来了!
“我、我……”她思索再三,在“假装自己发疯”和“让萧凛以为他幻听”之间挣扎片刻,终于放弃狡辩,“唉。就、怎么说呢?殿下,我不想骗你,但我也没办法向你解释更多……”
树杈上的乌鸦歪了歪脑袋,血红的眸中一缕紫气一闪而过。
居住的西院中,澹台烬端着一杯茶,静静听着她继续说:
“……说句实话,我比这世上任何人都恨澹台烬,做梦都想杀了他,我甚至希望他从没在这个世上存在过。但因为某些原因,我想保他的命也是真的。你放心,我不会让他死。”
结界中的少女将他从花藤旁边推开。
“反正你不能死——你就当是我看你顺眼,不想让你死吧。”
透过血鸦传回来的声音仍在继续,这次说话的是萧凛。
“……还请二小姐谨记今日所言。我并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有何恩怨,但澹台烬身为景国质子,命关国体。若他出事,正给了景国发兵攻盛的借口。大盛近年将星凋零,一旦两国开战,兵燹荡野,非止一家之祸,更是苍生大难。”
回忆中的小皇子挡在他身前。
“澹台殿下离国去都,不远千里来我盛国,是为两国邦交,更是为百姓不受战乱所苦。我们理当以礼相待,怎可如此肆意欺凌?”
澹台烬嘲讽一笑,自语道:“原来……是这样。”
原来你所谓的救我,只是别有所图。
原来你一开始关照我,只是怕会殃及你的国。
原来我在你们心中,的的确确只是个会带去灾祸的瘟神——
不受控制的妖气无声弥散,桌案上的笔架、插瓶俱在微微颤动。
澹台烬盯着手中炽焰,那神出鬼没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如附骨之疽般萦绕不去:
“难道你以为,这世上会有人无缘无故地对你好?难道你竟真的相信,这世上有人会爱你?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吧,只有力量不会背叛你!”
“你闭嘴!”
话音未落,“嘭”地一声,桌子上的笔洗炸开了,青瓷碎片四散迸射,斜斜擦过他的眼角,留下了十分浅淡的一道红痕。
澹台烬没去理会。他坐回榻上,一手撑着头,半晌,低低地笑了起来。
***
“滴答、滴答——叮当。”
设计精巧的铜漏清脆地响了一声,已是申正。
微生舒送走叶二小姐,迎来了盛王内侍;送走内侍,又迎来了萧凛。待萧凛告辞离开后,他终于从这一下午的应酬中脱身,拿着两封大红色请柬敲响了西院正堂的房门。
“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