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晴微刚拜师那时候,小青梅的后院每天都生机勃勃,年轻一代的宗师陆曼云出师后接连收了七个徒弟,并宣布她这一脉的陆派关门,从此不再进新人。
这七个人年纪差别不大,七岁到十二岁不等,闲暇时间都聚集在一个小小的院落,加上一个沈长今,每天都叽叽喳喳,喧闹声从未停止。
沈长今最小,长相最精致,因为不是团内人,也没人说她,是团里的团宠,可以说,她能长成后来那个傲娇的模样,跟这一群哥哥姐姐们脱不了关系。
罗大礼认识沈长今的时候,这个院子已经吵闹了三年。
他那会还是海事大学的一名研究生,跟陆曼云恋爱长跑数年,头一次进入到这个神圣的传承之地,他也没想到,在这里能遇到一个带刺儿的小孩,刚一见面,就洒了他一身热水。
罗大礼正烦着,胳膊上滚烫的地方生疼生疼,还在找存在感,他实在是不想忍,也不顾是不是头一次来人家这地方,就一把抓着这小孩的肩膀,拎起摔地上的证物,一个搪瓷杯,要找她家大人。
这一找是不得了,后院里齐刷刷的,一群小孩都跟上来,为首的高个女孩掐着腰,“我们就是!你倒是说说!我们妹妹怎么你了!”
“……”
罗大礼火气一点没散,指着自己红肿的胳膊,“睁眼看看?”
为首的女孩看了眼,“这是烫的?”
罗大礼:“不然呢?”
女孩回头看躲在谢晴微身后的沈长今,“你泼的?”
沈长今对这种事驾轻就熟,当即反驳,“怎么可能?我拿不动。”
所有人都听信,对啊,她才七岁,她能干什么?撒谎什么的虽然不好说,但是那一大缸热水怎么是她能拿的了的?
就连陆曼云赶到,也是这么个说法,当着小孩们的面,把小男朋友罗大礼训了一通。
那哪是训男朋友?就跟平常训弟子们一样一样的,一排排站的小姑娘们心有余悸,一个没笑,除了沈长今。
在椅子上坐着,前仰后合,谢晴微说话都不管用。
当天晚上,罗大礼并没有离开,小孩们一个个都回家了,院子里空无一人的时候,他就坐在那。
正是夏夜,小巷深处,整个世界都安静,零星几个蟋蟀青蛙的声音,告诉着他时间不会因为他在哪儿而停下,只要不停,他就得回去,参加第四次船员考核。
直到寂静的树上,掉下来一个小小的身影,他的精神才被打破。
“喂,”小孩翻过身来,语气不善,“你打算坐到什么时候?”
“嘿?”
这不是白天冤枉他的臭丫头吗?罗大礼嗤笑一声,“你个鬼精鬼精的,从哪冒出来的?”
“你没长眼睛?”沈长今拍拍自己腿上的灰,“当然是树上。”
“你会爬树?”
小孩揉揉胳膊没说话,这么一说他来了多久这孩子就在上面待了多久,也不下来是不是也觉得没脸见他?
罗大礼心情突然好了点。
给了自己一个离开的理由,“你住哪?我送你回家。”
“不回。”
当着罗大礼的面,沈长今爬上院子里的小木桌,坐上面,背弯着,晃腿。
“嘿?”罗大礼是没见过这么有个性的小孩,才七岁,“咋的,跟家里吵架了?”
“关你什么事。”沈长今斜着眸,是想对罗大礼左臂上的红视而不见,但是没晃两下就晃不动了,一下子跳下来。
“行。”罗大礼说服自己,这就是个小白眼狼。
他没再说话,小白眼狼走到屋子里,没一会出来了,捧了一瓶红花油,边走边拧盖子。
要是躲的速度不够快,罗大礼估计要伤上加伤了。
沈长今一划拉,差点把东西倒在地上,赶紧收回来,“干什么!”
罗大礼简直无语,“你干什么?!你小小年纪坏心眼怎么那么多?”
“她们受了伤,都是抹一抹这个东西就好了的。”
罗大礼音量放大,“那是跌打扭伤,我这是烫伤,你这药上来会要了我的命!笨不笨?”
“……那你的命还挺好要。”
本来也无所谓,沈长今重新收回,乖乖地放回原来的地方,小小的一只走的步履生风,没发挥到作用,表情也不太好,出来就一屁股坐台阶上。
罗大礼坐会原来的地方,叹了口气,“小孩就是不懂,人的命本来就很脆弱。”
小孩子都容易听信别人,沈长今又是极聪明的小孩,脑袋瓜子一转就明白了事情原委,“你得绝症了吗?”
“……”
罗大礼被压的无言以对,脸都憋的有点红,“你才得绝症。”
“切。”
“不是绝症,”他说,“不出意外,我以后是要当船长的。”
“船长?”沈长今眼睛一亮,“这么巧?我也想当船长。”
罗大礼:“开什么玩笑?”
说完他觉得自己像个玩笑,竟然真把童言无忌当真了。
可沈长今歪了歪头,“我没开玩笑,我都跟谢猪宝说好了,以后她唱戏,我开船的。”
“行行行,”罗大礼不想浪费时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什么时候能当船长?”沈长今认真地问了他一句。
罗大礼心里也在想这个问题,他不知道答案,但是嘴上说,“很快吧。”
“那等你当上了,就教教我。”
“行啊,”罗大礼自嘲一笑,“先叫声师父来听听。”
这小白眼狼,他压根不指望她会低头,说完这一句,摆摆手就想走了。
谁道,还没出这道门,身后真的传来稚嫩的童音。
“师父在上!”
沈长今记得那天,谢晴微的拜师礼,她们不仅上了香,还跪下了。
可她必不可能跪,只是拱了拱手,肉肉的一双小手,一手成拳,一手成掌,并在一起。
罗大礼回头的时候,她立的很正,小小的身躯在空无一人的黑暗里,好像无所畏惧。
直到后来,罗大礼参加最高规格的船长选拔,都记得那股力量。
可是没想到,他这徒弟认了十年,教了三次,等到他真的成了船长,却再也没有了下一次。
——
关于这段故事,谢晴微是这次回来,在师父口中听说的。
她带回了长今还活着的消息,才在师父那里知道了这个秘密,那夜拜师后,罗大礼来过京南三次,第一次待了三天,在剧团外的游泳馆教会了沈长今游泳,第二次待了一周,在京南唯一的灌流河长江口,用一架小船教会了沈长今划桨,第三次待了半天,给沈长今列了一条完整的未来,其中包括她要上哪里的书,要去哪个城市,要参加什么考核。
这第三次的时间点,就是沈长今初三下学期。
即便是谢晴微,也不明白她为什么半个学期的时间就将成绩提了上来,听师父说了,才隐约清楚。
我们这一生,苦难总是和机遇生生相息,每到至暗时刻,即便看不见曙光,但只要再坚持一下,就会峰回路转。
长今这一生过的艰难,每次想起她,谢晴微总被扯的心疼不已,可也是真的,她总会有贵人相助。
——
航站楼,等候处。
谢晴微和沈长今坐在一起,她有点担心,大批量地记忆告诉长今,会引起反效果,于是零星一点,把罗大礼和她的相遇讲了一部分。
沈长今聪明,从她的话中,也大致脑补出了当时的情形,虽然像是在听一个别人的故事,但她还是听得挺开心,因为这个故事太美好了。
美好到叫她都有点不信。
不信这是自己的过去。
“我小时候这么坏蛋吗?”
谢晴微笑,“那可不,我大师姐都说了,别人家小孩是调皮,你是纯腹黑,脑子里肯定住了一个八十岁的老头,就像那个倒着时间走的电影。”
沈长今一看就看过,为自己据理力争,“人家身体也是老的,我这么年轻貌美,怎么可能?”
“噗哈哈哈……”
谢晴微大笑出声。
一晚上一直都在说话,一直都在坐,还老是笑,谢晴微有点岔气,抱着腰瘫在椅子上,“不行了不行了。”
沈长今马上给她送上了热水,手绕到身后帮她揉腰,“腰伤真的没事吗?要不然我们晚一天再走,先去看看?”
谢晴微摸了摸她脸,俩人亲密地贴了一下,说,“没事,我一直穿着腰封呢,只要不受风就不会有事的。”
“哎,我带了膏药,要不要贴一贴?飞机也十几个小时呢。”
谢晴微意外,“你怎么还带膏药了?”
沈长今已经翻行李箱去找,她记得自己放的地方,一摸就摸到,“谁叫我有个腰不好的女朋友啊。”
“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奇怪呢。”谢晴微不太想笑但是忍不住,“那不是腰不好,就是不能受风。”
“哦。”
拎着箱子到卫生间,沈长今找了片大的盖住了谢晴微的整个腰,考虑到她的疤痕,这个膏药还是不沾皮肤的,里面包含各种暖性的中药材,一撕就掉。
贴好把她衣服拉下来。
才注意到,这卫生间里空无一人,凌晨的机场大部分人都在赶路或者补觉。
沈长今和谢晴微对视了一眼,突然亲了她一下。
谢晴微只会笑看着她。
只是很快,广播里出来了声音,提醒她们准备登机。
沈长今不禁问道,“罗……那个,怎么还没来?跟我们不是一个航班吗?”
“应该不是。”谢晴微说,“六点半还有一个,我师姐她们都是买的那个的票,我估计罗大礼也是那个。”
“出国的航班,这么频繁的吗?”
“嗯,这是今年最后一程了。”
两人推着登机箱往里走,谢晴微笑说,“在船上买票的时候,我师姐还说我这辈子坐车总是跟人坐不到一起去,这回我可有话说了。”
沈长今:“谢晴微,你发现了吗?我永远都能跟你坐到一块。”
“还用发现?”
“那是怎么回事?”
趁着黎明的光晕,飞机乘空而起。
“等到我们回来的时候,那将是崭新的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