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狱的库特摩丹区迎来了漫长潮湿的雨季。即使是在高级恶魔层出的第七狱，这种季节也是很恼人的，除了能在天上飞又熟练运用法术的堕天使，大部分人都只能走在拥堵的道路上边骂骂咧咧边沾了一身泥，潘地曼尼南富丽堂皇的宫殿群都不可避免的在漫天朦胧的雨幕中变得黯淡了几分。

库特摩丹区是第七狱还没来得及改造的旧居民区之一，自上空看灰扑扑的一片，比不上那些新规划建成的城市和区域那么新，地理位置却很好，离潘地曼尼南不远，随便找一栋稍高一点的楼房登顶一看，都能看见远处宫殿群中魔神和贵族们极尽考究，纷华靡丽的生活的一角。

灰暗发白的天色下，在一片被雨水打湿的颜色加深的影影幢幢的建筑楼中，一栋稍微高出一些的楼顶平台上，静立着一个面容苍白的女子。

她在远远看着潘地曼尼南。

不指望能够找到什么，却一直看着。

她的身材痩，薄，像立在雨中的一杆黑尺。与楼房下或提着菜或端着盛满衣服的大盆来来回回忙忙碌碌动作利索干脆的妇人不同，她周身气息淡薄得与雨幕融为一体，哪怕顶尖的高手巡视这里，也无法发现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她不会比一滴雨滴更有存在感。如果有人能侥幸注意到她，会看出她长着对于女子来说过于深刻的眉骨，尖锐飞扬的眉，线条不见多少柔美，唯独鼻梁线条还算精巧，嘴唇淡而无色。

她穿着贴身的劲装，那衣服漆黑的颜色被雨水打湿，愈发显出她的苍白与冰冷。

潘地曼尼南中远远传来钟声——那是代表会议散会的钟声。如果她指望站在这里能够远远望见另一个世界里的谁，最有期望的就是散会后这短暂的一段时间。但与此同时，她也明白她不能再继续停留下去了。短暂消失或许不会引起谁的警觉，但时间长了绝不是。

她转头时消失得无声无息，像是化在春雨中的一片薄冰。

王城中，撒旦庭会议厅内，短暂地呈现出一派寂静，身着华服的撒旦和城主环绕着坐在会议桌上，面前厚厚几份资料。

其他人散完了，但他们还不能。撒旦庭的首位已经先行离去，但是别西卜说，魔王陛下有一份案卷留给他们。

第七狱一天前死了一个人，是地狱一条商业街上一家非常出名的饭店的老板——如果仅仅是死一个饭店老板，还不足以被放在这里讨论。但这个人当夜晚归的妻子回来后面对自己死相干净的丈夫吓得肝胆俱裂，说自己的丈夫一直替一个贵族守着一个秘密，他一定是因为这个被杀的。她担心自己很快也会因为这个秘密被灭口，尽管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说，他丈夫是替一个堕天使贵族做事，那个堕天使……叫奇鲁伊。

这就是为什么经手这件事的人没有一个人敢擅自处理，也不敢隐瞒，让这个案子的案卷以最快速度呈上了第七狱领主的案头。

没有头绪的事情。那名死得不能再死的饭店老板什么也没有留下，而妻子也无法提供关于这件事牵扯到旧日的叛党奇鲁伊的任何证据。但此刻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案卷，以非常清晰的脉络和不可辩驳的证据表明，那位饭店老板早年一贫如洗，却间接得到过奇鲁伊的资助，他确实与奇鲁伊有关联。

——这就很出人意料，所有人都以为奇鲁伊只会向上钻营，却没想到他还懂得利用小人物。

虽然对于他具体隐瞒了什么秘密还无从得知，他从前怎么不留下任何痕迹地与奇鲁伊联系也无迹可寻。但顺着他多年的改名换姓和搬迁顺序这条线索查去，竟发现这一个月来各地一直有人在搜查他住过的地方，寻找这个老板相关的一切痕迹，询问他的朋友——只是那些朋友也有六个死去了，一个在第七狱，两个在第五狱，两个在第四狱，一个在第二狱。

这些案子都还在侦查阶段。

他们为什么被杀暂且不提，但是从伤痕，武器，他们隐匿自身的手法……种种迹象和证据表明，背后是一群训练有素的，有组织的人。

在奇鲁伊死去数百年后的今天，仍旧忠实地为他们已经成为亡灵的旧主效力。

偌大的会议桌齐齐沉默着。涉及到奇鲁伊的事，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他当年到底为什么决定刺杀，又是用什么困住了路西法，在哪里得到那么强大的能力在第五狱制造了那场骇人听闻的大灾难……随着事后魔王的雷霆手段，至今无人知晓。也不知道事发才一天，那位第七狱的领主米迦勒是怎么能查到怎么多的，他该不会真的不睡觉吧？

最后别西卜清了清嗓子，开口打破了无人出声的场面：“这个案子跨了几层地狱，不太好办。你们谁愿意主动接下吗？”

看这意思，这个案子魔王是不打算像从前那样亲自处理了。有人面面相觑，有人开始琢磨这是在玩哪出，有人若有所察……长桌上，利维坦不自觉轻轻磨了磨牙，他的人形维持是在场所有人中最差的一个，尤其是牙齿，每次不留神，再度张口说话的时候别人就能看到他嘴里上上下下密密麻麻几排错落尖长的细牙，很是骇人，所以他养成了个磨牙的习惯，用来看自己的人形有没有破绽。

果然，牙齿又变尖了。

“这还用问吗？米迦勒殿下都查了，当然是他接着查下去呀。”利维坦扯了扯自己的红宝石领针，说。

语气很理所当然，烫手山芋就这么丢出去了。

他一贯就是这种作风，也没人觉得奇怪。只是贝利尔单手支着桌子托着下巴在心里哂笑：本身这个案卷就是第七狱查出来的，魔王还让别西卜来问谁愿意接……这可不是太有意思了么？

如果说安息河上的事除了魔王本人，还有谁知道更多，了解更深，又更适合去查这件明显魔王不想让更多人知道的隐秘案卷，那必然是天降而来，解了困又冲破结界深入主船救了魔王的现任第七狱领主米迦勒。那天船上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但最后与魔王联手用了两个禁咒“神降之剑”与“引领之路”了结这场灾难的也是他。

仿佛神明施以惩戒用的，出现时引发晚霞一样无边火焰的燃烧巨剑，和像是落雪一样用天降的光辉覆盖引领了火焰的，辅助系禁咒引领之路。

也是安息河事变后，这位曾经遭受雷刑又被罢免官职的领主和亲王，在地狱官复原职。

但是现在魔王让别西卜来问，谁愿意接这个案子。

是什么用意？是试探那位明显知情太多的第七狱领主，还是在座的谁？他究竟是想让米迦勒接，还是不想呢？贝利尔脑中转个不停，刚觉得累想歇一歇，就听到一个听起来让人神志一清的声音说：“好，那就我查吧。”

米迦勒的声音总是特别好区分。贝利尔朝他看了过去，所有人都朝他看了过去——迎上了平静到查探不出任何信息的一张脸。

黑衣白肤，长相和他还是天使长的时候没有任何分别，气质上却独有一种黑暗的冰冷。会被他的容颜情不自禁的吸引，又会因为这样的冰冷不由自主收敛多余的分神。

贝利尔想了想他从前还是天使长时候的样子，远远望去圣洁又缥缈，虽然威严，但还挺温暖的。

感觉差别很大，心里又觉得没什么差别。

但地狱很多人肖想这位曾经的神使现在的领主肖想到发了疯是真的，本以为米迦勒成为了恶魔会好近身一点，结果还是冷得跟冬季结了冰的湖面一样，远远看着就觉得还是不敢靠近。地狱这么多人，谁敢说自己感受过第七狱领主永远整洁的衣物下肌肤的温度。

“下次会议我会呈上结果。”米迦勒平淡说。

别西卜颔首：“有劳。”

撒旦庭正好是两周开一次会，会议厅中不知道是谁撇了撇嘴——看来这位不眠的天使是真的不睡觉。

持久的会议终于散去，人们走进窗外细蒙蒙的微雨中。

米迦勒上车之前，被一个一直等候的第七狱官员拦下商量了一些事，还下着雨，但他们两个说了挺久，两个人的衣物都被细雨打湿。临告别前那个人犹豫了一下，从自己的车内拿出了一盒纸盒包装的像是甜点一样的东西，递给了米迦勒：“椰椰达商业街上那家店的鲜花饼，我来的路上顺便买了几盒，您不介意的话……可以收下尝尝。”

椰椰达商业街是第七狱很出名的一条街，里面有家店首创了鲜花做馅烤酥皮饼的做法，很出名。

米迦勒愣了一下，一时间眼前飞快闪过那个眼中带笑，端着一个盛满圆饼的盘子倚在门边笑盈盈地看着他的人影。他几乎就要在他人面前出神，但很快控制自己清醒过来，收下了那盒鲜花饼。

他坐上了回去的车。

路上看了这盒放在膝上的鲜花饼很久。

看见这个很难不去回想尤兰。

一个月前蛰伏多年的奇鲁伊暗杀队突然发布了召集令，如一把锋利的剪刀刺破平滑的布料，一举撕开了尤兰平静的生活。米迦勒察觉时只来得及收到尤兰赶去汇合之前最后传给他的信息。

她断了一切可以联系的方式，到现在杳无音讯。

今年即将过年前她还出神地跟米迦勒说，她刚刚发现这些年她还存了一笔不小的钱，如果事情就这么平静下去，奇鲁伊没有什么后手，那些事都是他胡说八道的，暗杀队再也不用聚集……她就不做过一天是一天的散工了，而是要去开一家卖糖果和很多很多零食的店。

还有卖糖饼。

米迦勒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尤兰匆忙之下没有准备，就切了自己买来当午饭的肉馅饼和糖馅饼作为简陋的招待。后来她发现米迦勒还挺爱吃甜味的馅饼的，就去学做了一些，每次米迦勒来都会做给他吃，甚至研制出了几种外面没得卖的。后来第七狱开始整修和新建城市，椰椰达商业街兴起，其中一家甜品店因为鲜花酥皮饼声名远扬。米迦勒买了一盒跟其他一些小礼物一起寄给尤兰，再下次休假去的时候，尤兰就笑着用一副努力憋着惊喜的表情，端出了一大盘玫瑰鲜花酥皮饼。

她说还好你来啦，我怕你来晚了它们都要凉了。

有几个形状不是很好看，但是大部分还是不错的。许多层的雪白饼皮轻轻一掰就掉了很多渣，里面的馅料香气四溢，湿润甜蜜。玫瑰的清香飘散在整个房间，两个人端着盘子站在门边，就那样边吃边聊，尤兰有几分得意地跟他分享作法：把花瓣稍厚一些的玫瑰花去掉外层，摘下花瓣，不用洗，因为会损失部分香气，加入大量糖揉搓，封入玻璃瓶，淋上一层厚厚的蜂蜜，在低温处静置几个月，拿出来，等到玫瑰花瓣已经成了晶莹剔透的果脯质感，这种时候不管是泡茶还是冲水，或者加入甜品中风味都极佳。但做饼需要把糖浆滤掉，留下花瓣，拌上一些味道很淡的加了油和糖做成的淡色细腻豆蓉帮助成型，再用跟楼下甜品店主学来的酥皮包住，拿去烤……

她说这些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

她有的时候会笑米迦勒比楼下甜品店店主那只圆滚滚胖得跟毛球一样的噗鲁兽都好养活——因为天使不用吃东西也可以活很久，而且米迦勒吃东西不太挑，尤兰后来怀疑过米迦勒第一次来那一天是不是哪怕只给他一杯白水或者一块只加了盐的饼干他都可以静静啃起来。

那天是米迦勒洗的盘子。

他系围裙显得腰特别瘦。洗盘子时尤兰在后面絮絮叨叨说了很久，除了楼下那只随便人摸的噗鲁兽，到饮品店店主苍白肉感，调制饮料时十分灵活的手，还说了如果奇鲁伊没有后手，暗杀部再也不用聚集，她就去开店。

米迦勒静静听着，在尤兰问他这样的想法怎么样的时候轻声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