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落下,徒留满地星霜散落成银河。渺渺千里不见明月,唯有蚕丝般的薄雾挂在窗外,仿若轻纱一般遮遮掩掩。
楚云璃站在窗前眺望远处,她明明记得自己是在御花园偏殿中毒倒下失去知觉,怎的一觉醒来到了这冷月阁内?
不对,这似是一个迷离的梦境。
她神思飘散落在一截衣衫处,远处一人不知从何处捡来一粒石子在地上仔细描摹乱画,明明是清冷谪仙的模样,却端了一副乡野俗夫的姿态蹲在地上吭哧书写。
见她转过头来,那明亮是眸子从地面转至她的面颊,伸手一钩面带几分笑意。
“今日不学了?”
季晔又穿了一身素衣衣角挽起,他光滑的双臂露在外出凝了几滴汗,唇角微扬眼中多了一抹笑意。
“……学?”
楚云璃不由自主向前走去,踏出两步她缓缓意识到,这是大约两年后,季晔开始教她棋局算法,她像个孩童一样整日缠着他,两人如影随形,当是最融洽的一段时光。
蹲下身子,楚云璃将自己的裙角也跟着挽起,学他一样一手拿起石子接着棋局刻画。
“你今日心不在焉,可是在想何事?”
季晔并不看她,忽然问道。楚云璃心中一惊手指微松,石子又疏落在地发出轻响。
“……你怎知道?”
她看着他,仿佛他真的就在面前,不是在梦境。
“猜的,一想便知。”
季晔胸有成竹轻轻一笑,“你我二人相处时日已久,我就算是痴傻也该明白,你此时蹙眉抿唇的模样,定是怀了心事。”
他将棋盘画好扔了石子,两袖一抖甩去浮尘,看了眼窗外灰蒙蒙的雾色神情一暗。
“不必去想那么多,云璃,走一步算一步,你只需要拼命向前走,终有一日会见到曙光。”
彼时二人还对出去抱有无限希望,准确来说,是季晔抱有无限希望,如暖阳一般每日牵着她的心神向前。
他总是胸有成竹气定神闲,不应有的老成落在少年身上毫不违和,他笑时她身心愉悦,他不笑时她也觉得心安。
“还在想?到你落子了。”
季晔忽而抬手敲了敲她的头,楚云璃闷哼一声抬眼看他,却见这人正双手抱臂一脸得意。
“知道了!”
楚云璃有些恼火他的举动,面颊泛红抬手落子,却发现如今的棋局却忽而变成了一盘死局。
他们不是才刚刚下棋吗?
眼前迷雾忽而浓烈起来,楚云璃猛地抬头却不见刚刚少年郎的身影。她连忙起身左右环顾,却发现周身全然一片雾蒙蒙,就连季晔的影子都瞧不见。
“季晔!季晔!!”
她吓得慌乱跑了两步,可越跑越像是进入了无底深渊,面前人影具散只有稀疏的铁链相击的声响,她见不到他,手脚跟着心神兵荒马乱。
“季晔——”
冷汗顺着脸颊滑落,她眼角酸涩见不到人,好不容易填满的内心再次变得空落起来。
忽而,有人轻轻伸指戳了戳她的肩。
“楚云璃,你真傻,连我也看不见。”
季晔又换了一件白衣堪堪站在身后,面容皎洁似是更年轻了许多,点点微尘逆光翻腾,在他身边缓缓散落。
“……季晔!”
原本慌了神的楚云璃在见到他的一瞬愣住,她忽而不敢确定,自己眼前的季晔究竟是不是真的,究竟会不会消失。
“怎么了?在找谁?”
季晔微微侧首一脸坏笑,他捡了一枚金簪眯眼轻笑,“今日是你的生辰,楚云璃,生辰快乐。”
耳畔的声音徐徐展开,楚云璃记得,那是自己第一次告知季晔自己的生辰日。
她出生时母妃难产险些身亡,因而起初父皇对自己并不喜爱,只有来见母妃的时候才能偶尔在帘后偷偷看一眼父皇。
至于生辰,更是从未有人给自己过。
“你……”
“莫问来自何处,现如今我还自有办法。”
季晔笑着看了眼楚云璃的发髻,此刻二人潦草的仿若平民百姓,楚云璃的长发更是许久都未曾动过,如今俨然成了一头糟乱的鸟窝。
“你……有几日不曾梳头了?”
季晔一脸无奈将发簪放至一侧,随即抬手将她满头的青丝一缕一缕落下,长指传入轻柔拂过,将缠在一起的死结逐步打开。
温热在自己身后缓缓展开,楚云璃悬起的心刚要放下,他的长指却转瞬又从自己的发后抽出。
“等等,你去哪儿!”
楚云璃几乎下意识的抬手抓住他的手腕,季晔原本平静的面容微微一滞,而后看着她眼眶凝出了一抹清泪,神色忽沉抬手用袖子轻轻擦拭。
“去哪儿?我能去哪儿?”
他眼角含了心疼并不明白楚云璃所说,“放心,我哪儿也不去。快放手,我替你将金簪戴上。”
楚云璃听话的松手,她死死盯着季晔的脸,却死活不肯扭过头去。
季晔少见出现一丝惊诧,深邃的眼眸看着楚云璃并不挪开,随后索性伸出另一只手将她扶住,金簪轻悠悠融进青丝,带了他周身的香气钻进心扉。
“你看,多好看。”
窗外一缕微光照至他的脸上,季晔轻轻俯身,看着楚云璃的脸庞,笑着勾唇。
那日似是,季晔第一次夸自己好看。
楚云璃抓住他的衣袖一角不舍得放开,他笑起来的模样曾是她无数日夜坚守的定心丸,若没了季晔,她怕是一夜都难以入眠。
衣袖被她攥的濡湿,不知是她手心的汗,还是心底的汗。
“不要走,季晔。”
她几乎命令一般对着面前这人诉说,那人晃着身形引入烟雾,再转眼,她手里的衣袖也碎成两半。
“季晔!!”
然再多的言语都无关紧要,楚云璃心里知道,他会走的,他从来不会为了她停留。
而她,亦是如此。
楚云璃再次向前跑了两步打湿两颊,无数热浪席卷她的身心一阵一阵,冷意顺着脊背从头至脚一贯而入,像极了被人打入冰窖,又紧接着进了炼狱。
再跑下去,她便踏入了一阵猩红的血水。
里面没有季晔只有她一人,她独自飘在血水之上手脚抽搐,双腿一软陷入水中,任凭血腥一股脑冲入口鼻,热烈滚烫的眼泪渐渐融入血水中没了踪迹。
她沉了下去,耳边似有似无传来一道声音。
“你满意吗?”
他问她。
楚云璃记得,他那时被困在地牢,整张脸隐在阴影中不见喜怒。
她那时如何回答的?
满意?
还是不满意?
愈发滚烫的热浪将她全身卷成一团,她感到双手双脚似是被牢牢束缚挣扎不得,可她心中还抱着希望不肯放手,她要活着,唯有活下去才能再见到他。
可是,能见到吗?
他明明已经被自己亲手葬送了……
楚云璃又一刹那的晃神。
耳边复而又传来第二道声响,比之前所有的声音都要激烈,仿似要直直刺入她的心房,将她沉睡昏迷的心智唤醒。
晨光熹微,楚云璃再次睁眼,面前却坐着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
她眉头微皱似是思考:奇怪,她不曾见过有什么戴着面具才对。
男子见她醒来先是十分自然的抬手,探身抚上她的额头,见她额上终于不再滚烫这才松了口气。
随后他又将她露在褥外的半截小臂放入其中,透过面具看向她一双迷离的双眼,轻轻抬手捻着袖口向前探去。
这举动,竟和曾经季晔的习惯这般相似。
楚云璃在手伸至半空时忽而尽力开口,她是不是还在做梦,梦见的这人竟是如季晔一般无二。
“你是……谁?”
她心里盼着他回答,又盼着他永远不要回答。
若是他承认了自己是季晔,他会不会再次从自己的梦境中消失,再次跑的无影无踪,连背影都不肯留给她?
若他不是季晔,那他为何又与季晔这般相似?自己活了两世仅仅对季晔印象颇深,他是她心底无声落下的刺,刺向她的回忆,又刺向前生的艰辛。
许久,这人并不做声,而是轻轻收回了手,准备起身离开。
“不……等等……长卿……”
楚云璃再也抑制不住眼角酸涩,无声的落下了两滴泪。
她躺在床上浑身酸软,失血过多令她头昏脑涨,唯剩的力气只能拼命出声呼喊着来人。
她不想让他走。
她不想让他离开。
那人听见她唇齿嗫嚅顿了脚步,面具之下微微传来热意,他站直了身子远远俯首看她,见她落泪,见她唤着自己留下。
“你为何挽留我?”
忽而,他开口询问楚云璃,似是试探,似是疑问。
楚云璃怔怔的看着那人,他的举止明明和季晔那般相似,说出的话语却和季晔丝毫无关。
他……究竟是谁?
“殿下?你醒了吗?”
突然帘外传来声响,刚刚出门打水的朝露听见响动掀帘而入,见了苏醒过来的楚云璃,忙欣喜的放下水盆扑了过去。
“殿下……你终于醒了!!朝露要担心死了!!”
她哭着一把鼻涕一把泪跪在楚云璃榻前痛哭不止,楚云璃轻轻皱眉,眼底划过一丝错愕。
“……朝露?”
“是我,殿下。”朝露连忙抬手擦泪,“殿下莫不是连我都忘了?”
待楚云璃看清了她的一张笑脸心中更是惊讶不少,难不成刚刚那时,自己竟不是在做梦,而是……真的?
“怎么了,殿下?”
朝露不明所以,抬手摸了摸楚云璃的额头,发现烧总算退下了。
“朝露,你……你刚刚有没有看见什么人?”
楚云璃呼吸一滞很是紧张,她不太确定,自己是否真的醒了,是否还在梦中。
“人?”朝露迷惑左右晃头,“没有啊,殿下,这附近都有皇后娘娘布下的侍卫看守,周围怎么会有其他人出现呢?殿下是不是做梦了?”
楚云璃听见此话这才缓缓舒了口气,想必是自己半梦半醒产生了错觉,当下立刻脸颊温热忙止住了声。
“殿下,刚刚究竟怎么了?”
“……无事。朝露,今日是何时?”
“今日?今日还是菊花宴当日啊,只不过如今已到了深夜,皇后娘娘早就让人将殿下送回来了。”
“我是何人治好的?是林太医吗?”
“是啊,林太医妙手回春,这才没被明太医误伤。”
“误伤……”楚云璃想起之前林庸告诫自己的话——
若是用了除施针外的其他方法,恐怕会更加危险,老朽十足十的把握也就瞬间变成了三成,恐难成事啊。
她叹了口气微微一笑,“好,那便好。”
“好?才不好呢殿下!咱们原本的计划全都被陛下打乱了!”
朝露气愤的双手垂床,“殿下不知,陛下忽然来了,竟直接救走了玉美人!原本皇后娘娘还准备处置玉美人以儆效尤,到头来只是处罚了那几个无足轻重的太监宫女,至于玉美人却是毫发无伤,竟……竟是直接下令带走了!”
楚云璃闻言挑眉,果然,楚帝是不肯轻易将她放手的。
“还有太子殿下也来了,非说要什么瓷片。奴自作主张偷换了一下,否则要让太子发现这茶水是后放的,那就惨了!”
原计划让茶中之毒算作是茶壶上遗留的毒,这样还可以将茶壶与玉美人联系在一起,算是人赃并获。
可若是被人发现这茶壶上沾染的毒不及茶水之毒,恐怕这个说法便会落空,玉美人下毒一事反而有所缺漏。
“太子哥哥?”
楚云璃凝眉,想起那日温润的楚玙,心中不免泛起一丝惊觉。
她看了一眼窗外朦胧的月色,若是所料不错,今夜众人应该也同她一般难以入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