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得年幼时,云妃是大楚第一美人,倾国倾城,风华绝代。
无数京城子弟踏破阮府大门争相送聘,谁知云妃早就定好主意般进了宫,轻易博得四王爷青睐,之后便是椒房独宠。
那时的四王爷,便是如今的楚帝。楚帝登基后对其更为宠爱,建楚云台赐云妃位,一举成为四妃之首。
云妃年幼丧母不太爱笑,一双凤眸上挑姿态妩媚,平日惯会发呆愣神,三千青丝高高盘起,再多琉璃宝石只能勉强映衬她的容颜。
如今,她一朝被丑闻缠身,惹怒了对她疼爱有加的楚帝。天子一怒降下雷霆,解忧之毒钻心钻肺,她才刚刚三十出头,却俨然一副烟消云散的模样。
楚云璃的泪珠断线般掉落,她不敢相信面前这枯瘦如柴的清颓女子竟是自己的母亲。
云妃颤巍巍犹如风中烛火将要湮灭,她尝试许久还是难睁双眼,索性将那墨色眼睫合上,平缓呼吸以证生还。
屋内艾草即将烧完,朝露端来新的炭盆将要点上,楚云璃忙抬手制止,自己挽袖接过艾草。
“殿下……”
“我来。”
她强忍酸涩将全部心思置于灯火之上,艾草点上复又湮灭,星星点点撩起热意,熏得她双手双脚刺骨的疼。
楚云璃记得清楚,云妃向来洁身自好,不喜与他人接触,更何况是男子。她断不会在盛宠之时私通外男,尤其是素昧平生的襄王。
襄王是楚帝的三叔,皇亲贵胄,虽年龄与楚帝相仿,但到底是辈分不同,楚帝见了他都要表面端出敬意。
且不说云妃为何会与襄王有所瓜葛,那襄王平白无故进了皇宫后苑,本就有违礼数。
又偏偏那般巧,在与云妃相见时被人撞见,进而举报到了楚帝面前,被直接赐死。
前世楚云璃百思不得其解,她望着云妃的身影,觉得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
“殿下切勿伤神,这艾草气味浓烈,熏久了反而有伤身体。”
思路忽而被朝露打断,她看楚云璃烧了一会,忙蹲下身子准备接过艾草,“殿下不如出门片刻,让朝露来吧。”
楚云璃沉思少许,这才将艾草交给朝露却并未走远。
她起身站到帘外看着房中浓烟弥漫,朝露一身清爽小衫蹲在榻侧,两枚丸子头轻轻晃动,手脚生疏险些被掉落的艾草烫伤。
“朝露,怎没见到晚霜?”
她们二人是一同来到楚云台的宫女,平时最是要好,总是一同出入形影不离。
朝露闻言微微一愣,“她……她被玉美人调走了。”
玉美人是去年楚帝自江南寻到的美人,除了云妃外,再无第二人能与今日的玉美人一争高下。
楚云璃闻言沉默,她记得,那玉美人并非是个善妒险恶的人。她惯爱着一身浅色衣衫将青丝披散,一双秀眉似灵动的新月,一对杏眼藏了无尽繁花。
“她为何要来母妃宫中要人?”楚云璃察觉一丝端倪,却只是轻描淡写的开口,似是不经意。
“奴……不知。”朝露吞了吞口水,“殿下走后娘娘体弱病倒,楚云台一下没了依靠,许多人便四散逃了,怕是晚霜也……”
“是吗。”楚云璃淡淡一笑,环视四周,确实人少的可怜。
“苏嬷嬷也走了?”她可是从小一直跟着云妃的陪嫁婢女。
“未曾……苏嬷嬷,被斩了。”
朝露说的哀哀切切,声音哽咽一时有些失态。
苏嬷嬷已然年过半百,尚未出嫁,一辈子只跟着云妃度日。
她每日念叨最多的便是云妃的喜怒哀乐,从阮府到皇宫,若说云妃最信任之人,恐怕只有苏嬷嬷一人。
二人相伴数年,情谊深厚,胜过主仆。
不想,云妃病重,而苏嬷嬷竟是落得这样的下场。
楚云璃想起年少时,苏嬷嬷还曾给自己买过蜜饯蜜枣。
水晶的外皮裹着软糯的果肉,她知她喜欢,每每出宫采办都要带回一份,生生惯出了她爱甜的口舌。
苏嬷嬷竟是……被斩首了吗?
原本的亮光被偶尔闪过的两片乌云转瞬遮盖,屋内混黑一片,艾草转瞬烧完。
朝露出来时正巧看见楚云璃一双眉眼在黑暗中闪出透亮,她未见过楚云璃有过这般神情,心下一惊,忙岔开话题。
“殿下可还不知,刚接到回宫消息,便有人将几份礼物送来了。
先是玉美人着人送来了珠玉宝翠,据说都是新供的蜀锦缎子,很是秀美;
而后太子殿下则着人送来了许多吃食补给,他着人说殿下有何需要尽管去找他,能帮衬自然会帮衬。
然最后这份是有人偷偷着一个小太监送来了……”
“小太监?”楚云璃皱了皱眉。
“是。”朝露凝眉细想,“我记得是快日落时,清点完库房正准备关门,忽而那小太监捧着宝石盒送来,说是有什么要紧物丢在了冷月阁,特着人送来了。”
一想到冷月阁,楚云璃的脸色瞬间变了几重,然她清楚记得自己应当未在冷月阁丢过什么才对。
朝露烧完,楚云璃又嘱咐一二便去了库房清点,确实和朝露说的一般无二。
但令她困惑的除了那宝石盒外,还有太子的赠礼。
她曾经不太爱与太子过多交集,毕竟储君之位高不可攀,凭她从前那般心性,确实和太子扯不上关系。
如今太子忽而要送礼并派人传话,拉拢的心思昭然若揭。
可她有些不明白,太子究竟意欲何为。随后小心将那宝石盒打开,却见里面空无一物,心底渐渐有了几分猜想。
“这、这简直岂有此理!”
朝露见到空盒满脸涨红,她以为是什么珍贵物件,特意将宝盒收好等殿下亲启,谁曾想就仿佛被人隔空戏耍了般。
哪有人送礼只送盒子,更何况还这般明目张胆,这是认准了殿下好欺负,不会前去追究吗!
“别急,朝露。”楚云璃心里拿定主意,若是她猜的不错,这宝石盒的主人,会向她言明太子此举究竟何意。
她眼眸微动缓步欲走,前世未曾探寻的真相可能就在眼前,她定要查探清楚,究竟是谁在背后陷害,想要夺了她与母妃的性命。
如今楚云台内忧外患,处处危机,既然太子有意拉拢,何不顺水推舟,向太子求救寻求庇佑?
成为太子盟友,对于此刻的她而言并无坏处。
想至此,她抬手轻柔抚上季晔狠厉掐过脖颈后留下的伤口。
狗东西下手真重!
如今将养了三日,竟然还如此肿痛!
“殿下,咱们去哪儿?”
“去东宫。”
楚云璃随手将轻柔面纱搭在脸上挡住烈日,顺道将脖颈上的伤一并遮了。空气里的干燥令人烦闷,解了这闷气,兴许日子就好过许多了。
————
东宫离皇宫并不算远,大约一墙之隔外加侧苑。
楚云璃方拉着朝露缓缓赶过去,路上遇见太监宫女只侧身吭声,并未像对其他皇子公主般行跪拜大礼。
到了东宫已是将近日落,烟云隐着残阳渐渐向天际线躲去,楚云璃等了片刻,却只等来太子正在会客的消息。
“我倒是来的不巧,打扰太子哥哥了。”
楚云璃面露苦涩,侍从洛北见状连忙鞠躬道歉,“殿下哪的话,是那人自清早便来了,如今一直待到了此刻。”
“竟这般久?何人敢如此与太子交谈?!”朝露在一侧略微吃惊。
“是……曹家公子。”洛北小声嘀咕,“他来时浑身是土,奴婢乍一看险些没认出是他。”
“曹公子?”楚云璃疑惑。
“曹阁老的侄子,曹诘。”
洛北贴心解释,“便是三月前派人从滁州请来的,文采极佳,精通军事民生,前段时日刚刚治理好了水患,在滁州一带也算小有名气。
恰逢曹阁老近来有些生病,便时常派曹公子入宫找太医们拿药,一来二去陛下知晓便也应允了,如今能自由出入的世家公子,唯有曹诘公子一人。”
楚云璃闻言微微点头,竟不知她入冷宫这段时间,又从南方冒出个新人物来。
二人又等了许久,洛北才从东宫里出来将人请进去。
细看之下,东宫倒是奢靡有度清雅淡然。
明德殿四通八达最是宽敞明亮,数列书架立于旁侧,几盏炉香袅袅如梦似幻。
满屋洁白莹润犹如钻入珠贝之间,翠盈盈几株君子兰正巧开花,与墙上悬挂的两幅水墨刚好迎合。
“殿下,这边。”
楚云璃刚准备落座,洛北又忙将人往侧殿请。
三人又缓步朝侧殿走去,楚云璃正欲跨步而入,却瞥见一角灰衣隐在后门。
见有人来,那灰衣忙生出双翅似的转瞬逃出厅门散去了后苑。
后苑唯有几株参天树遮遮掩掩,那人又踱步去了树下隐入阴凉,一展浮云扇遮住面颊,像个羞怯的美娇娘,见生的很。
那是……曹诘?
楚云璃抬眉望去,却只能看见半个影子在树荫下穿梭。
“三妹妹来了。”
太子楚玙端坐在另一侧帷帐之后,金黄色的穗子左右各自悬挂一枚,他坐在正中,余晖掠过身形洒向帷帘,将他挺拔玉树的身子衬成画卷。
“太子哥哥……”楚云璃看见楚玙,心下还是多少有些吃惊。
她对太子的印象仅有寿宴赠礼怒摔玉盘,以为是个暴躁易怒的模样,如今却似暖玉一般令人心安。
她看着他轻手端起茶杯放至嘴边,轻抿一口甚为优雅。
“三妹妹受苦了,在冷宫那些时日,即便我多次去向父皇求情,也终未得愿。如今见三妹妹身体康健,我也多少有些宽慰了。”
耳边丝竹之音若隐若现,楚玙的声音如温润的泉水,仿佛轻易便能熨平心中伤口。
“哥哥赠礼,感激不尽。今次前来,原是有一事想求哥哥帮忙……”
楚云璃下定决心,忽而牵着裙角狠厉双膝跪地,双眼朦胧垂下泪珠转瞬打湿眼睫,面颊惨白不见半分红色好似鬼魅,红唇轻颤哽咽之声一气呵成。
“二哥哥……求……求哥哥救救我!!”
帷帘后,楚玙正抬手饮茶,听见这般楚楚可怜的祈求微微一愣。
他抬眼望向面前瘦削的身影,众多妹妹中,唯有这三妹妹最娇小怯懦,不曾与他有过什么交集。
“……妹妹何出此言?”
丝竹声似是稍许停顿,屋内静谧无人敢应。
“哥哥,有人,有人要杀我!!”
楚云璃心知,贸然开口楚玙必定不会答允。
她跪着朝楚玙又挪了小段,颤巍巍抬手扯开衣襟,却见脖颈之上通红一片甚是凄惨,似是被人狠厉无情死死掐过。
“自我回到楚云台便一直昏睡,三日后今早方才醒来,却发现脖颈之处被人所伤,险些便要生生丧命!!
虽不知是何人所为如此残虐,可如今楚云台奸佞藏身,我手无缚鸡之力全然无策,若是再等下去,恐怕身子还未养好便要咽气!
母妃病重护不得我,见哥哥给我送来佳礼特意叮嘱,我便借了谢礼的由头,特来向哥哥求救……
娮娮斗胆,求哥哥念在我尚且年幼的份上救我一命!哥哥大恩大德,娮娮必定舍身相报!!!”
一番话说完,楚云璃梨花带雨啜泣连连,惊得屋内屋外沉寂一片。
谁人竟敢如此大胆在宫内行刺,且行刺的还是一国公主,简直无法无天荒谬至极。
然若说荒谬,那伤口却是如假包换不像欺瞒。
谁人不知楚云璃是朵娇弱胆怯的芙蓉,别说杀人放火这些凶狠之事,就连寻常责怪训斥下人,都甚少听说。
她羸弱不堪,侥幸出了冷宫仍旧危机四伏,难以应对。
楚玙放下茶盏起身,这才掀开帘子缓缓踏出。
楚云璃静静抬头任凭泪珠滑落,对上楚玙一双眉眼,颤抖的唇角霎时停顿。
瑶阶玉树,如君样、人间少。
她几乎快要遗忘,太子楚玙竟是这般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