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辈子忍气吞声,从未在公婆面前有过半句顶撞之言,刘老夫人更是习惯了她凡事都做鹌鹑状的逆来顺受,如今乍听到她口吐如此恶毒之言,直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丫鬟婆子们慌忙将人扶住,又叫又哭,乱成一团。
“毒妇,我要你碎尸万段!”刘侍郎连声咆哮,端起适才仆从烧纸用的炭盆,连盆带灰一起向聂芳台砸过去。
聂瑶台早已用脚尖勾了一条板凳过来,挡开了炭盆,聂兰台则拉着聂芳台退到门口,想趁乱掩护她离开。
不料聂芳台却在跨过门槛时猛地用双手抓住门框,扭过头,竭力大声道:“你们既知道护自己儿子,便该了解我护我孩儿的心,刘奎杀我孩儿,我便让他断子绝孙!他死了我也不放过他!”
见她一再激怒刘家人,聂兰台只得把她整个儿扛到肩上,火速奔了出去。
“站住!”刘侍郎带着一伙家丁追了出去,“毒妇,哪里跑!今日必得给我儿偿命!”
聂兰台加快步子,忙里忙慌抢出院子,她对刘府不熟,只能挑无人的地方跑。
后方追赶的喧哗声渐渐远了,聂兰台正松了口气,忽觉肩头一热,心里却猛地窜上来一股寒意,双腿不知怎地像被抽去了力气一样,她脑中有瞬间茫然,慌忙把二姐放下来。
聂芳台浑身软得像泥巴,胸前衣裳已被鲜血浸透了,一根染成腥红的麒麟云海纹金簪插在她颈间,已无新的血从那里汩出。
聂兰台认得那金簪,那是她出嫁时,二姐给她打的那套赤金头面里的长簪。
二姐竟然趁她适才专心奔跑时,悄悄拔下她的金簪,扎穿了自己的喉咙。
“二姐,你,你……”一串从未听过的可怕声音从喉咙里涌出来,聂兰台不知自己是在哭还是笑,忽然喉头一甜,晕了过去。
***
礼部侍郎刘大人的小儿子和儿媳半夜互殴、双双殒命的消息在京中大大小小的茶肆酒铺里喧嚣了半个月,才渐渐平息下去,被新鲜的更有谈资的消息所替代。
再过几日就是三年一度的祭天大典了,举国期待,京中更是无论高低贵贱,人人欢欣雀跃,走到哪说到哪。
聂兰台浑浑噩噩了半个月,终于记起自己还有重要的事要做。
祭天大典来了,萧氏的死期到了。
举办祭天大典的元兴宫在北郊,离京城有数十里路,事关皇室安危,百官命妇入元兴宫要经过严格的盘查,为了不误吉时,除帝后外,众人均是在前一日抵达元兴宫。
按照约定,聂兰台在大典前一日与萧淳庆聚头,扮做她的侍女,前往元兴宫。
按照规制,命妇最多可带两名贴身侍女,萧淳庆带了留香,外加一个充数的聂兰台,尽管只有三人,所携随身物品也极其精简,在宫门外仍被盘查了足足三刻钟,才准入内。
进了宫,由红衣内侍直接带入居处歇脚,无事不得离开,不得随意窜门,不得四处乱跑,要一直待到翌日,大典开始前再由内侍统一领去祭天台。
聂兰台头一次感受到了来自皇室的威压,令人惶恐的无形监视无处不在,似乎连空气都不敢自由呼吸。
不过她原本也不是为游山玩水而来,没什么遗憾的,机会难得,若不能将萧氏一击毙命,那才是遗祸无穷。
前世的这个时候,太子党和宁王党夺嫡之争在此次祭天大典上拉开了序幕。
太子妃上祭天台时踩到了一颗从自己发髻上坠落的珍珠,脚底一滑,不慎从数十级台阶上滚落下来,当场小产。
这还不算,太子妃滚下台阶时,十二名手捧赤金瑞兽首的内侍正走在后面,太子妃撞倒了两名内侍,其中一个捧的是金龙头,那金龙头落地,龙角被撞断了一只。
龙头断角,何等不祥,百官无不变色跪倒,圣上更是勃然大怒,当场命人将两名内侍拖走,留等大典结束后杖杀。
然而此事还没结束,帝后焚香祭拜时,刚把香枝插进香炉中,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刮来一阵狂风,倾盆大雨接踵而至,竟把刚点燃的香枝浇灭了。
香火熄灭,意味着国祚断灭。
帝王盛怒,下令将有关人等格杀勿论,上至太子妃,中至钦天监,下至内侍,数十条性命的鲜血几乎染红了半个元兴宫。
一年之后宁王夺嫡失败,刑部才查出来,太子妃的梳头侍女被宁王妃策反,在太子妃当日戴的凤钗上动了手脚,导致太子妃踩到珍珠,不慎滚下台阶,撞翻了手捧瑞兽首的内侍。
而那钦天监监正也是宁王的人,多番探勘天象,特地给圣上挑了个暴风骤雨会突至的日子。
宫闱秘辛,朝堂风云,这些事情聂兰台并不想插手,即便她想管,也没有这个能耐。
但太子妃腹中的孩子是无辜的,如果可以保住,聂兰台想尽力一试。
何况太子乃皇后嫡出,皇后母家是萧淳庆嫁入的盛国公府,如果太子失势,萧淳庆的娘家安定侯府多少会受到影响。
翌日辰时过半,艳阳高照,一众官员命妇由内侍们领着,鱼贯来到祭天台下。
祭天台下广场宽达百亩,汉白玉石铺就的地面光洁如镜,数十级玉石台阶逦迆而上,通往数丈高的祭天台。
祭天台中央,青铜宝鼎中青烟袅袅,四周雕栏绣柱精美恢弘,无处不彰显皇家的庄严肃穆。
羽林军早将祭天台外三层里三层地围住,这些都是身材高大挺拔的青壮男子,外披鱼鳞银甲,头戴凤翅兜鍪,手持精钢长枪,宛如天神一般矗立高台,令人不敢直视。
帝后及储君尚未到达,祭天台下,百官命妇分作男左女右两拨,各站在中.央大道两侧,敛容肃立,恭迎龙辇。
比起百官那边的静肃,命妇这边要热闹得多,虽不敢高声喧哗,但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交头接耳却是免不了的。
盛国公府作为皇后母家,其女眷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国公夫人与四个儿媳站在命妇首位,不断有人过来打招呼。
聂兰台此番扮做萧淳庆的侍女,特地请留香给她精心乔装过,不过此刻她仍是低垂着头立在萧淳庆身后,避免被人认出来。
萧氏就站在盛国公夫人潘氏旁边,两人相谈甚欢。
两人穿着同样的一品诰命服,霞帔上绣同样的云霞翟鸟纹,长长的裙摆拖到地上,说不尽的雍容华贵。
萧淳庆等她们谈得差不多了,才上前跟萧氏见礼。
聂兰台跟在后面,趁她们说话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一小瓶清澈透明的生鸡蛋清淋在了萧氏曳地的裙摆上。
那是清早她去给萧淳庆领早膳时,在行宫的厨房里拿的。
不多时,内侍特有的尖利声音如波浪一般翻涌过来:“皇上驾到——”
隆隆隆的脚步声渐渐迫近,就见广场中.央大道上数十名红衣内侍列队小跑而来,接着是羽林军,羽林军后面才出现帝后的龙辇凤辇以及东宫的仪仗。
百官命妇应声跪倒,山呼万岁。
聂兰台挤在众侍女中间,跟所有人一样毕恭毕敬地匍匐在地,高呼万岁。
她微微抬眸,看着帝后的龙辇凤辇在两侧羽林军的包围下,缓慢从百官命妇中间走过,接着是太子和太子妃,再后面是手捧瑞兽首的十二名红衣内侍。
这些都是要上祭天台的人,而其他的皇子公主因为不用上祭天台,反而跟在十二名内侍后面。
队伍浩浩荡荡,缓缓向祭天台靠近。
当龙辇行将经过潘氏、萧氏等人面前时,聂兰台扯下了绑在自己小腿上的细绳。
借着地上各色艳丽衣裙的掩护,一条色彩斑斓的小花蛇悄悄在命妇中间游走。
当太子妃的仪仗经过时,跪在最前面的那拨命妇中间突然起了一阵喧哗。
开始只是小小的一团骚动,但很快就像星火燎原似的,扩散成了一大片。
“啊——!”
突然,一声惨绝人寰的凄厉尖叫撕裂了庄严礼乐,直冲云霄。
如此肃穆庄重的场合,出现这种见了鬼一样的尖叫声,已经不仅仅是失礼了。
“放肆!”兴章帝大怒,刚要派人去探情况,忽听后方传来更大的喧哗。
只见原本恭恭敬敬匍匐在地的命妇们,突然像中了邪似的,一个个疯狂地跳了起来,厉声尖叫,四散奔逃,有的甚至连滚带爬,连裙摆都被人踩住撕破了。
这混乱范围太大,来得太突然,又离得太近,羽林军还没来得及拔出长枪护卫贵人,就被疯狂乱蹿的命妇们冲散了。
太子妃和手捧瑞兽首的内侍们首当其冲,因为他们是离混乱中心最近的人。
太子妃的轿辇被人撞倒,太子妃跌了下来,幸好随侍的宫人眼疾手快扶住了她,没让她撞到肚子。
但她的额头磕在轿辇横杠上,鼓起一个大包,发髻都撞散了,七尾凤钗上的珍珠散落了一地。
最惨的还是紧跟在太子妃仪仗队后面的十二名内侍。
他们手捧象征国祚气运的瑞兽首,本就走得比别人更战战兢兢,这混乱一起,命妇们向疯子一样冲过来,他们忙着保护手里的瑞兽首,连躲闪都来不及,纷纷被撞倒在地。
这阵骚乱虽然声势浩大,好在羽林军也不是吃素的,短暂的惊愕过后,众将士立即将命妇们追回,火速把混乱压了下去。
命妇们自知失态,陆续回到原处跪下,但有一个妇人却似是真正发了狂,脖子被羽林军的两柄长枪指着,竟然还在那上蹿下跳,没命尖叫。
这个人正是萧氏。
站在百官行列中的勤国公赵籍见萧氏又喊又跳,状若疯癫,连羽林军的长枪也不怕,不由得目眦欲裂。
“那是何人?”兴章帝大怒道,“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