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三更，佳人未眠。

谢凌霜右手执针，左手执锦，神色却有些茫然。

方才听闻箐儿说起，梁楚两朝虽山川风貌不同，但妙龄女子均会为心爱的男子缝制荷包，以示心意。如今恰逢白舸生辰，箐儿便为她出了这主意。

这主意好是好，只是……

箐儿立于一旁，看着谢凌霜笨拙地拿着针线，忍不住小声提醒道：“小姐，你这几针缝得好像有点歪了……”

“歪了？”眉间轻蹙，谢凌霜将那荷包翻过来一看，针脚的确是参差不齐。只是方才缝这几针的时候，怎么并不觉得呢？

“小姐，您这巧手平日里握的是琵琶而非针线，不如还是让我来帮忙吧。”箐儿补充道，“我帮您把边缘缝得齐整些，再加些精巧的图案……”

“倒也不必，”谢凌霜轻咳一声，“这荷包贵在心意，不在技艺。”

说着又进了一针，却半天找不到那针该从哪里出来。

箐儿看在眼里，强忍笑意附和道：“小姐说得是！这心意要是让家主见了，怕是会感动得不知如何应对。”

“好呀，还嘴贫起我来了？”于箐儿怕痒的腰间轻轻掐了一手，逗得她连忙求饶。

低头再次看向面前桌案上摆着的《绣谱》，这本书将绣艺入门的理论、手法、图案俱描述得详细尽致——只是，她脑子全部看懂了，手却有些不听使唤。

自己这双手可曾被称为“国手”，难道今日真要被一只小小的荷包难住？

她有些不服输地继续拿起针线。

针线穿梭的声音断断续续，空气中弥漫着几分焦灼。箐儿看着谢凌霜手中那变得愈发奇异的图案，最终还是没忍住，咬唇低笑道：“小姐，您这绣的是朵什么花？还是……一团乱麻？”

谢凌霜瞥了箐儿一眼，和自己赌气般转过身去：“你懂什么。此谓别具一格。”

可话虽是如此说，内心中却是暗暗祈祷，那人不会笑话她这“别具一格”的设计。

*

卯时初晓，东方既白。前院春意迟迟，鸟鸣声声。

今日是家主白舸二十三岁生辰，白家仆从早已忙碌穿梭在前院各处。

白跃大步匆匆跨入正屋：“家主，今日一早，箐儿姑娘支取了三个月例银，往城南方向去了。”

白舸此刻正伏案凝神练字，听罢此话，手中笔画却始终不停。

“要不要派人跟着？”白跃见主子并不开口，又追问了一句。

白舸悠悠写完最后一笔，不答反问，“白跃，你跟着我多久了？”

白跃一怔。

“回家主。若是从那件事之后起算……恐怕已有四五年了。”

“五年。”白舸放下那支白玉细狼毫，晨曦沐浴在他周身，凝聚起淡淡的光华。

他缓缓开口道，“五年，你难道从未对我有过异心？”

白跃又是一怔，道：“属下为人，家主难道还信不过么？”

家主平素为人谦和友善，却是心思难猜。自他跟随家主这几年来，从未受到如此质问，今日突然来这么一着，叫一向沉稳的白跃心中都不免有些发怵。

“家主，奴才已将今年的名单拟好，请您过目。”门外适时传来白建的声音。

“进来吧。”

白建低头入内，以双手恭敬递过一张白纸黑字，看着白舸自上而下扫过一遍，随后点了点头，以示应允。

每年此时前后，白府之中都要遣散一批下人，家主会命人烧了他们奴契，又施以些许银钱，使得他们在年轻力壮之时尚能重新开始，谋得条自由生路。

按往年来说，遣散完这些奴仆，只留下几个无处可去、身体孱弱的老仆看家护院，便大约也是动身前往大楚的时候了。

“这几日奴才已把府内要带的物什都打点好了，只是这药山大火才将将灭掉，药材还要重新收货装车……叫这么一拖，计划全乱了，也不知道得拖到何时才能出发。”白建叹了口气道。

白舸听罢，却是朗朗一笑，“这倒是怪我忘记告诉你了。商队已准备好，明日一早便按计划动身。”

白建脸上有些意外，愣道：“车都装好了？商队也准备好了？这是何时的事？”

“你只需打点好屋内事，不需要你操心这些。”他淡淡一语，叫白建识趣地闭了嘴。

还是白跃为白建解惑：“祁家前些日子与西域做成了一笔生意，愿将原本此月要运往西域那批药材，先行运往咱们大楚，以解燃眉之急。”

说到这，白跃忽然想到了什么，“说到这祁家，当年似乎还是仁远侯搭的线，那昨日逐出府的方氏，也是仁远侯送的……”

白跃转眼看着桌上那遣散奴仆的名单，忽然心中一片通明：“家主，您早就想打发方渐月走了？只不过没有好的由头？”

白府每年都要放还奴才，只唯独方渐月此人不能放，只因她是仁远侯送来的人。

这仁远侯为人仁慈，结交甚广，他欣赏家主品性才气，如叔父般对家主关怀有加。与大梁各行各业的生意，必少不了他牵线搭桥——只是此人爱托大为尊，与他来往的要诀，便是必须要十足地展现尊重。

他所赠予的东西，无人敢随意处置，否则便是拂了他的面子。

正是为着这层考虑，并不近美妾的家主，才既不好将那方渐月放还，又不好将她送回，只好将她放在院里小心养着。

白跃俊美的脸上写上一丝挫败，“谢姑娘真是比我还懂您的心思，顺手便替您办了。”

白舸见他终于开窍，不免哈哈一笑道：“所以，她身边那侍女给谁送什么去了，还重要么？”

说罢，他起身拍了拍袍子，摇着那玉扇，笑着出了门去。

只留下白跃和白建二人在房内面面相觑。

白跃叹了口气，好奇的凑上桌前，只见那铺展的宣纸上立着端正四字。

神契形会。

到此才恍然，原来这二人早已默契如此，只是演一出戏给他人看罢了。

甩开了白跃与白建二人，白舸独自行至谢凌霜院前。

远远见箐儿正在做活，一旁的白玉石桌上趴着个打盹的女子，不是谢凌霜又是谁？

谢凌霜正猫儿般半眯着眼，起初只觉得面前的天色怎么暗了，可过一会儿，耳边竟传来男子的朗玉般轻笑。

她一睁眼，首先便是见到一双绣金锦云靴，随后往上是一身绣满祥云鹤翎等祥瑞纹样的暗红圆领长袍。

谢凌霜一惊坐起，面前男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你怎么来了？”

大约是有接待贵客之由，他今日穿着不似以往清淡，多了几分气质雍容。

“今日生辰，外面早已开始布置。我闲来无事，便来看看你。”

原本还迷迷糊糊的谢凌霜，听到“生辰”二字，忽然脸色微变。

她将手中的物什抓得紧紧的，下意识想往身后藏去。

这小动作却被他发现了。

“手中是什么？”他狭长的眼中写满好奇。

“……没什么，一个不起眼的小玩意儿罢了。”

虽这么说着，心情却颇为复杂：那正是昨晚熬了一夜才缝制出来的荷包，只是今日早晨一看成品，却实在是觉得有些拿不出手。

尤其，是与那三千金、一幅画相比，便似乎有点更拿不出手了。

于是她纠结片刻，竟不知何时困得趴在外面的石桌上睡了。

“家主，这可是小姐精心为您缝制的小玩意儿，您可要好好收着。”箐儿忍俊不禁道，“毕竟这荷包……可是天下再无第二只了。”

猛然抬眼望箐儿，却见她挤眉弄眼，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真是有心了。”白舸似乎没听出箐儿调皮的言外之意，顿了顿，道，“既是你送的，我自当会好好珍藏。”

他好奇地盯着她手中，示意想看看。

一番挣扎下，谢凌霜有些不情愿地拿出那荷包。

乍一看那荷包时，白舸略显愣神，但旋即笑意浮上嘴角：“你这小鸡，绣得倒是可爱得紧。”

见箐儿已经开始忍笑，谢凌霜无奈道：“我这是鹤……”

白舸明显一愣，神色中满是惊讶，转而又温声安慰道：“旁边所绣这几块石头也很是精巧。”

“这是祥云……”谢凌霜一时间有些茫然，“我的绣工就这么不像么？”

白舸的笑意僵了僵，带着些许宠溺和无奈：“那便不要在意是鸡还是鹤了，这总归是你亲手为我所制……”

见她似乎仍有些不快，白舸伸手替她捋了鬓发，道：“替我挂上吧。”

谢凌霜有些迟疑，却听他下一句又含笑着说：“怎么，都送给我了，还指望我藏起来么？”

“……你不嫌丢人便好。”

谢凌霜低头凑近他，于他腰间系上那荷包，两个人贴得很近，他如兰的气息轻拂在她耳背。

这时节分明还有些凉，她却莫名觉得耳朵脸颊那一圈有些发烫。

白建从院外走过，从那角度远远看去，二人好似正依偎着窃窃私语。

“他的人出发了么？”谢凌霜低声问。

“已经出发了。”白舸望向她，眼中似有暗流涌动，“等你用完早饭，客人们也差不多要到了。”

“好，我去拿琵琶。”她亦言笑晏晏，清澈的眸中闪过一丝精光。

白舸虽为大楚皇商，然平素鲜少宴请宾客，以至于很多人意欲巴结，却苦于没有门道。

今日他大行宴请之仪，尚未到开席时间，白府门口便已然络绎不绝。除了各行各业的大门大户，还有不少官员到贺。

谢凌霜跟在白舸身后，远远竟看到一位面熟的老者。这老者精神矍铄，眼神锐利，年轻时应当是个人物。

仁远侯——想来那日与林川大婚，他亦是在现场的。

心中倏地一惊，好在自己还好有这云纱覆面。

可下一刻那仁远侯竟直直朝他们走了过来：“白贤侄，别来无恙。”

白舸拱手躬身道：“侯爷大驾光临，白某有失远迎。您里边请。”

仁远侯点点头，目光却落到他腰间那绣得歪歪扭扭的荷包上。

抬眼间，他见到了身后的谢凌霜。

“这便是你那三千金和一幅画换来的美人儿？”

不等白舸答话，他便摇了摇头，自顾自往厅里去了：“听闻你琵琶弹得技惊四座，一会儿我倒是要看看是何方的神圣，将我那白贤侄的魂儿都勾了去，叫他把我送的美妾都逐出了府。”

谢凌霜跟在二人身后进了主厅，与金羽等人坐到一起。

厅内众人已齐聚，几位富商正聊着那药山失火之事，见正主来了，纷纷拱手致意。

“白兄今日意气风发，看来新得了美人，就是不一样。”一年轻男子眼中充满艳羡。

他身侧另一名年长蓄满胡须的中年富商道：“方才听闻您这属下说，明日便要启程？”

“为何走得这样急？”另一位中年男子奇道，“那些药材可打点好了？”

白舸朗声道，“诸位，实不相瞒，这次大火烧山，是有人故意为之，白某正命人调查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