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年到来前的最后一个夏天,我父亲做出一个史无前例的决定。五月初五,他在登基之前,先于南秦明山封禅。
古来帝王封禅,不过两点由头,一则符瑞,二则德功。这也成为我父亲一生中为数不多堪称好大喜功的事件,时人咋舌,后人攻讦。但要窥见事件背后的真相,我奉劝各位高抬贵眼,不妨将目光略放到这次封禅的另一个主角,南秦新任大公秦灼身上。
玉升四年五月初五,我的意识犹如天外一株灵草,在肉胎的蒂苗生根前便盈盈诞生。我被一声遥遥传来的钟鸣唤醒,庄严又不令人惊悚,由门扇隔绝,听上去像羊水拍打腹腔的余音。这道钟声之后,我意识的身体渐渐轻盈,如朝露,如飞电,如羽毛般地升腾到半空。我盘踞在南秦光明台特有的井字斗拱之上,在此将整座宫殿一览无遗:晨日初升,日光泻窗,室内宛如一片金色池塘。房梁影子投落,池上乍生金波。波光粼粼处,我找到了我第一次穿戴衮冕的父亲。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的脸,远在他初见我之前。这一年他二十二岁。他嘴唇紧抿,眉头微皱,神情冷峻,双目却喷出热烈的金色火焰。那火焰射破十二道墨玉旒珠帘烧向对面。
我不明白他克制与热烈的矛盾情绪,只能沿他的目光看去,找到一面一人高的铜镜。我父亲正目不交睫地盯着铜镜里的人。
那是我所见过最美好的人。
我可以尽情赋予他一切溢美之词,但在我父亲的目光跟前终于哑口。我一直讶然于父亲这样的人竟会如此看人,大音希声,炽热滚烫。那人对镜整装,头顶诸侯冠冕的九道白玉珠帘垂落,切割开他眼前父亲的形象。他转过头,露出我无数个夜晚梦寐所思的秦灼的面孔。
秦灼冲父亲笑道:“不登基就祭天,你可是开天辟地头一份。”
父亲静静应一声:“嗯。”
秦灼走上前,到一个不该是君臣和盟友的距离。他抬手挣了挣父亲的外襟,笑得有些轻俏:“也不知是你蹭了我的继位典礼,还是我沾了梁皇帝陛下封禅的光。”
父亲任他施为,说:“我沾你的光。”
秦灼说:“我家里没有这份先例的。”
父亲的笑意终于漫到嘴角,“多谢大王为我破例。”
秦灼道:“你再叫我一句。”
父亲依从道:“大王。”
秦灼笑眼一弯,“哎”地应一声。他目光定在父亲脸上,也笑着回道:“将军……陛下。”又叹息般轻轻唤一声:“六郎。”
他站在父亲面前,日光烧上他的大红典服,火苗顺他们牵握的双手燃到父亲身上。他们沐浴在这金色爱火里,我听到一股干柴燃烧的轰隆轰隆的声音。秦灼似有预感地抬起下巴,同时,父亲面孔微垂下来。他们嘴唇撞破黑色白色的圆形光斑,交融成一片辉煌的金色。我感同身受地体会到,这金色叫他们生发出一种眩目的快乐,我正是这种金色快乐的一根芽苗。这种金光照耀了我,我感到这团意识像沾了露水的羽翅,沉甸厚重几分。这意味着离我肉卝体初绽的时刻越来越近。我在平静等待这一神圣时刻的降临。
秦灼撤离脸颊,捏了捏父亲的下巴,笑问道:“这算什么,偷情吗?”
父亲抚摸他的嘴唇,说:“去拜天地。”
秦灼说:“你要小心,和我磕了头,这辈子不准丢开手。”
父亲执起他的手,和他十指紧扣。
父亲问:“走吗?”
秦灼点头,说:“走。”
父亲抬手叩了叩门。
两名带甲侍卫自外打开殿门,看他们的装束服色,一位出自潮州营,一位出自虎贲军。殿门打开的一瞬,满室金色火焰冲天而放,侍卫后退一步,恭候这片金色火海中,走出红色和黑色的君王。火种和灰烬。鲜血和夜色。白虎和白龙。暗神和光明。他们的剑章一左一右地响,锦履一前一后地响,旒珠一黑一白地响。这时,太阳从南秦殿宇的赤色脊背中央缓慢升起,将他们共同映得红中带金。他们红得发黑,黑得发红。他们每行一步,跪倒一层士兵,每下一阶,上一层士兵重新执戈站立,成为他们身后的黑浪黑影。
我听到庭间两匹骏马嘶鸣,他们厮磨耳鬓,交颈相依。那匹白马是我父亲十数年来的坐骑,我上一次见到他时他已垂垂老矣。他先于父亲认识我,我映在他眼底他映在我眼底时他向南秦的苍穹仰头鸣叫。他率先吹响迎接君王也迎接我的号角。父亲的脚步在我和白马云追四目相对后紧跟上来。父亲握住的不是马缰而是马镫。我看到父亲生满老茧的手指一攥一斜,向下拨正那块铁脚踏,下一刻,秦灼踩上马镫,翻身坐上白马鞍鞯。
我父亲在五月初五为秦灼牵马执镫,这被梁史秦史梁臣秦臣共同见证,也被天地山川日月星辰共同见证。如果按后人对我父亲矜功自伐的批驳来看,他是以未来的帝王身份参与这场明山封禅并扮演主角,但我们知道,帝王从来是被坠镫执鞭之人。我父亲对秦灼前所未有的破例似乎是一种征兆,在长安女帝退位引发的历史地动后,部分智者察觉,秦地南隅正酝酿一场更加狂暴的大海啸。君王近乎折节的礼遇,如果没有压迫与威吓,那就成为一种发自内心的爱重。爱是人生的蜜糖却是历史的砒霜。爱是青春热恋的兰因也是十年之痒的絮果。爱是为嗜甜如命的秦灼特意调制的饴糖鸩酒,也是为我苟延残喘的父亲专门赐下的至苦芝草。爱是甘瓜苦蒂,也是冰山烈火。
一时之间,楼门打开。宫门打开。城门打开。所有正门全部打开。我父亲为秦灼牵马直走到温吉王城之下,昔日的昱都之名已经被新君妹妹的闺名取代。我望向秦篆镌刻的我姑姑的名字,天边响起赤色大旗和玄色大旗并肩招手之声。
我父亲松开白马马镫,翻上黑马马背。
秦灼抽响第一道鞭声。
我父亲拔出一把虎头匕首,割破手掌,接过马鞭。
城头,一轮旭日高升。金光四射之处,女祭司高声唱道:“公苗裔兮光明,汲血胤兮飨宗。”
街侧百姓应声跪拜,祭者酾花以迎。
漫天红白花雨纷落。我听见我父亲凌空抽响第二鞭。
接着他手握鞭梢往一旁一递,秦灼接住玉柄,与他共同握鞭而行。
女祭司声音悠扬:“帝子援斗兮既降,度日月兮飞升。”
苍蓝天幕下,秦灼轻嚯一声,我父亲默契神会地一打马腹,黑白马蹄共同奔驰起来。他们手中共持的马鞭笔直,将太阳的金脸勒出血线。
我听到百姓山呼万岁千岁之声。他们驰出温吉门时,号角大响,鼓声大作。音乐的热浪一层接一层冲刷天际,众人振臂欢呼声里,我看向那条马鞭,突然明白了父亲此举的真正意义。
他心中藏着神也藏着鬼。他那颗鬼神游戏的红心脏包裹在君王黑色的庄严皮囊里。他的庄严并非君临天下的庄严而是修成正果的庄严。我飞下高空,紧附在那条马鞭沾血的纹路上。我看到一根赤红绳索从父亲手腕上奔流而下,在秦灼腕部打上死结。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在这一日苏醒。
我通过父亲的眼睛听到他的心声。
父亲说我不只是要和你许天下,我要和你拜天地。
我们结婚姻。
我相信这是历史上最隐秘最盛大最无与伦比的婚仪。举境跪拜,史笔作证,新任梁皇帝首次封禅的壮举,南秦光明神五月初五的庆生。我相信父亲不止一次地思考过一个问题,如果他们的盟誓以两个政权的血液缔结,还有什么能将他们彻底割裂?就算割裂,果实终将落蒂,他们的断藤依旧被一枚苦果接续在一起,那他们还惧怕什么?
我只看到那轮金阳越升越高,挂上大明山峰的青翠发髻,像一只硕大金冠。
山上高台上,我父亲跪倒,大梁的骑兵跪倒。秦灼下拜,南秦的骑兵下拜。接着,父亲割破手掌,我从他心头的血管里奔涌而下,被他滴进秦灼酒杯。他们把鲜血挤进对方酒里,接吻一样用嘴唇互相承受。酒樽倾空后,两顶旒冕三起三落。
天下太阳下,天人借女祭司的声音高诵:
“一拜天地——”
梁与秦结发。
他们磕了头。
这并不是这一天全部事宜的终结,这仅仅是第一个高潮的落幕。夜幕降临之际,秦灼在我父亲面前打开一扇落锁大门,门开的那一刻特有的香烟气味扑面相迎,我父亲看着面前如山的牌位,顿时明白这是什么地方。我跟循他的眼睛,看到最前方比肩而坐的两座灵位,我素未谋面的祖父祖母,秦灼鸿案相庄的一双高堂。
秦氏宗庙里满壁祖宗如同罗汉,高高在上地俯视秦灼和他大逆不道地带进来的异姓异乡异教之人。一个秦氏子孙一生只有一次机会带这样一个人到祖宗跟前。这或许是秦灼一生中最愚蠢也最勇敢的一晚。
我看见秦灼走上前,点燃三支线香。我在袅袅青烟里闻到我自己的气味,混合着松木和桐木、北方和南方、不信教和新教的古怪味道。这是非生命的我对我即将到来的生命的感召。我空中盘旋的身体愈发沉重了。
秦灼把三支香递给我父亲,我父亲在他目光示意下将那三炷清香插入炉中,他完成这个动作时,我看到秦灼浑身轻轻一抖。他看着站在他生身父母面前的我父亲,久久未发一言。
等我父亲退到他身边,秦灼才撩袍跪倒,我父亲也从他身边跪下。所有人都在等待他说点什么。直到连我父亲都以为他无话可说时,秦灼张口,有些生涩地介绍道:“阿耶,阿娘,这是萧恒。”
他顿一顿,说:“我跟他了。”
他发出声音的一瞬我父亲胸中生出一股难言的震动,并敏锐察觉出他的异样。这句话结束后父亲立刻扭头看他,秦灼只匆忙推他一下,迅速叩头在地,不让任何人看清他的反应。
我父亲抬起了头。
他郑重说道:“二位放心,我不会叫他再受苦了。”
接着他一个头磕在地上。
我通过父亲的手臂感觉到秦灼身体轻轻战栗,我听到静谧之中,他吞入腹腔的哽咽之声。我当时讶异,父亲的千金一诺竟带给他如此巨大的痛苦。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明白,有时候痛苦是比笑容更深刻的一种幸福。
如果你以为到这里就接近故事尾声,其实没有。他们拜了天地还没叩拜高堂。他们叩拜高堂还没洞房。最后一个步骤到来前,我父亲将秦灼从地上搀扶起来,他们对望片刻,在满堂祖宗目送下双手交握地走出宗庙。此时我的意识已如待归之鸟,振翅难飞,倦怠不堪,我知道那是即将搭建的肉身之巢所散发的巨大吸引力。我仍在恭候这一神圣时刻的降临。
五月初五是南秦父神光明王的生日,更是他与其妻暗神的生离之日。这一天秦境上下夫妻分房,牝牡异圈,满境蜂蝶不做授粉之花媒。我父亲和秦灼在今日结合,实在有一些触犯大不韪的愚蠢勇气。我相信他们也并不确定,神明为这场婚姻送出的是天谴还是赐福。
光明台成为秦灼继位后的全新寝宫,四下一片寂静,光明神铜像端坐神龛。室内灯火高烧,宛如龙凤花烛。窗外烟花怒放,好似鞭炮齐祝。夜幕夜色被隔绝在外,喧闹欢笑被隔绝在外,整座宫殿被金色肃穆的水潮包裹。白天太阳的余韵沉进池塘,池塘水涨,在没顶之前先没过秦灼足底。秦灼赤脚踏入这条金色爱河。
我借父亲的双眼观察他。我融于父亲眼底,融于那一团爱欲与肉卝欲交缠、亵渎与膜拜撕扯的目光之火。爱将我父亲的黑色眼睛染成一世界的金色。秦灼站在那世界中心,脱去大红礼服,露出洁白优美的身体。他踢一堆残烬一样将落地的衣物踢远。我父亲满眼金色的火苗烧在他身上,他满身金光闪烁。我看见他仍佩戴祝神首饰,黄金抹额黄金项链,黄金臂钏黄金脚镯,他□□地站在父亲面前,援手,将一对七叶黄金耳珰穿在耳上。我察觉他耳垂有血痂愈合的痕迹,他第一次穿透耳朵时也穿透了他们最后那层爱情的隔膜。那也就成为他们生命渗透过的爱情徽记。今天更加原始的冲动驱使他重新刺破这双耳洞,在他们即将痊愈的爱情伤口上錾下更深刻的金色钢印。爱的出口就是伤口。爱的真谛就是疼。
他向父亲抬起手,父亲无可抵挡、无从抵挡地走向这片爱情的金色泥沼。秦灼白莲花一样神圣的芬芳在泥淖里吸引他。他们十指相连地走到光明神大像眼皮子底下,开始接吻。秦灼手指插入父亲头发时我听到窗外最后一簇烟花绽放的声音,我被那朵溅入窗中的金光击中,像一枚种子被金色的鸟喙唾到泥里。坠落时我听见秦灼细细抽气,他叫我父亲的名字,像叫一个爱得要命又恨得要死的人。他腰肢像花苞合拢一样紧紧包裹在我父亲身上。我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