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行的楼梯很快抵达尽头，两人再次回到了开阔的迷宫地带，特里斯心情却并未因此豁然开朗，西塞尔讲述了许多先前不知道的信息，但反而好像将事情弄得更加复杂了，法兰登堡发生的那些事能追查主谋，可这起事件究竟谁是罪魁祸首？

他心事重重，闷闷不乐地垂着头，跟随的步伐也放慢了不少，西塞尔停下看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很不理解似反问：“为什么要执着于怪罪谁呢？法兰登堡事件确是有人谋划，那位玛西亚小姐家的事，可是再寻常不过了。”

“寻常……吗？”特里斯咕哝着，心里却也知道，他说的没错，因为糟糕的生活习惯而生病，又因为错误的食谱久病不治，亲密的子女，冷漠的远房亲戚，这有哪一点不正常了？那本就是人间之常态，不然自己也不会反应得那般迅速了。

沉默一阵，他只得摊开手妥协道，“也许可以……找个理由让自己心里舒服一些？”

西塞尔意味不明地嗯哼了一声，往后便没再说话了，特里斯对此反而在意起来，忍不住询问：“你想到什么了？”

“我在想……”西塞尔也未隐瞒，大方回应，“如果你目视命运之河，会看到更多更多类似的事。”

“那我肯定会崩溃的。”特里斯咧嘴笑了笑，“而且命运之河是古神吧，这不也恰好说明凡人无法承受神之力？”

“找不到能怪罪的对象，又无法说服自己命运即是如此，就会崩溃吗？”

没曾想西塞尔倒是在意自己说的第一句，特里斯随即耸了耸肩补充：“很正常吧？说那么复杂，不就是没地方出气，把自己活活气死了？”

西塞尔唔了一声，像是又想到了什么：“这么说的话，好像能理解一点了。”

“还有故事？”特里斯眨了眨眼。

“记忆中有人崩溃过……”西塞尔倒也坦诚，“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吧。”

目视了命运之河，结果因为无处排解无法释然而崩溃……？特里斯突然发现了他这一反应的微妙之处，凡人直接与神接触必会崩溃，不然也不会需要逐步修炼，通过层层考核了，他在意却只有无处排解……意思是对方已经不是凡人了？不过大河不会主动降临人间，也就是说想要目视大河，首先就需要是圣者以上级别的人物……

“等等，你是说——”他立即比划着追问，“有位神使，半神，或者圣者？因为这原因崩溃了？”

“应该是……”西塞尔的口气这时反而变含糊了，“这就不太确定了。”

“好吧。”特里斯只得放弃，转而唏嘘道，“那挺可怜的，抵达那位古神身旁需要非常多的努力吧。”

西塞尔嗯了一声，没有接话，想来是的确记不起更多信息了，特里斯看了几眼周围的迷宫石壁，思绪又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少女玛西亚身上，毕竟自己会来到这里，正是因为参与了她的家事。

“这么说的话，最大的问题似乎出在那笔意外之财上啊……”他一边思考一边自言自语般碎碎念道，“如果把它花掉或者直接交出来，她父亲的病是不是早就好了？不再特殊，树神应该就不会再有意见，就算亲戚们还是不帮忙，起码可以花钱找医生什么的……现在就这么僵持着，别是她还不知道那笔意外之财的下落——甚至存在的事吧？”

自己或许可以怎样悄悄提示她一下……？

“你可以通过梦境告诉她。”

正思考着，西塞尔忽口气很是随意地接了一句。

“咦？好主意啊！”特里斯一听，立即兴奋惊呼，“这样的话也不用费劲考虑怎么顺利又不惹人注意地回去了！”

“……诶等等。”不过紧接着他又眉头一皱，纠结说道，“但现在我人在这里，肯定不能用接触的方式入梦了，直接拉人入梦……距离上会不会太远了？而且镇上那么多人，需要精准点位到她，然后还要先确定一下她不在水边或者忙什么事情……”

这么多事，只靠蛇杖，能做到吗？

“现在外面正值深夜。”西塞尔想了想说。

“意思是她现在正在睡觉？那真是太好了！”特里斯顿时松了口气。

“此时梦的世界非常宽广，你可以尝试……走出自己能控制的梦境边界，深入找找。”西塞尔继续若有所思一般道，仿佛视线已穿透现实进入了那个梦的世界。

“你是说像那时候吗？”特里斯很快反应过来，“提着灯一路占卜着找过去？”

“你觉得怎样？”西塞尔这才侧目看了过来，同时扬了扬嘴角。

“我觉得既笨拙又麻烦。”特里斯认真回道。

西塞尔赞同地嗯了一声，但既没移开视线也没有收起脸上的笑意，等待片刻，见他当真没有继续开口的打算，特里斯也只能叹着气说：“能麻烦你把我的身体安全带出去吗？”

“没问题。”得胜似的黑发青年倒也回应得果断，一边冲他伸出了空着的一手，看上去像是讨要什么东西。

提灯……吗？特里斯不太确定，可眼下自己手里也只有它了，所以最终，他还是配合地伸直胳膊，将灯递了出去，西塞尔接过灯同时，也将蛇杖抛了过来，特里斯抓住了它，而后心中竟升起一股奇妙的感觉，此时西塞尔站在光中，灯光将他的身形勾勒得无比清晰，而自己站在暗处，只要退后几步，就能将身影完全藏匿于黑暗。

现在确实是入梦的好时机。

因此而坚定的念头给了他又一分自信，心中暗想着西塞尔出现消失之时，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吗？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朝光中的青年举了举蛇杖一边退后一步道：“那我走了？”

“路上小心。”黑发的青年点了点头微笑着回应。

随着他提灯的手放下，光圈向他脚边收缩，本就处于光影边界的另一个身影很快就被回涌的黑暗淹没了，静谧宽大的迷宫当中再次只剩下一个孤独的人影，而那人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就提着灯沉默转身，继续向通道尽头走去。

-

由于假艾伯特的出现着实带来了不小的惊吓，特里斯没再选择法兰登堡的租屋作为自己梦境的起点，更早之前的旅行事件让他对自己在尼诺的家也不大放得下心，所以思来想去，他最终选择又一次走进老文斯汀的教堂。

念罢咒语，等待周遭波动平息，忐忑不安地睁开眼，直到看清眼前温暖的火光来自于一副铜制组合烛台，他才安心地，长长地吐出了那一口气。

那是那座教堂中他最喜欢，印象也最深的部分，当其上烛火全部燃起，整座高大的烛台是那样辉煌而美丽，仿佛一件神造之物，曾温柔耐心地陪伴他度过了不少孤单寂寞的夜晚，只可惜最终还是毁在了人间的大火之中。

他抬起头向上望去，模糊的记忆当中，烛台上方的墙上挂有一个神圣的标记，可他始终搞不懂或想不起老文斯汀信仰什么，所以眼下，那里未暴露于光中，仅能看见似乎有东西存在。

看来自己还是挺在意的……或者说因为西塞尔的出现，突然在意起来了？

特里斯忍不住感慨，不过现在不是纠结那事的时候，顺利进入了梦境，就该赶紧继续先前的计划了，环顾一圈周围，没发现教堂中有什么异常或者奇怪的人影，他便放心地拍拍裤子从礼拜长椅上站了起来，拿起靠在一旁的蛇杖，转身走到长椅边的空旷处，蹲下，默念着摸出了提灯，检查一番并将其点亮以后，就重新站起，沿着步道，朝教堂大门方向大步走去。

此时于门外迎接他的，竟不是熟悉的乡村景色，而是一片难分上下的漆黑，不过他也并未感觉恐惧，反而高兴自己成功控制了梦的大小。

是的，这片漆黑的出现正是抵达了梦的边界的证明，他并不打算扩展延伸这个梦境直到与玛西亚的梦相连，那样安全是安全，但此时此刻大概率会牵扯到其他人的梦境，假若场景不同，也会让连接后的梦境变得古怪且不协调，将对方吓跑，所以他选择只把教堂当做一个入口，巨大的梦世界中一个固定的基地，自己操控灯光大小的梦境走入黑暗，直到抵达玛西亚所在，再如同身处现实时所做那般，念诵咒语，悄无声息地潜进去。

伸直胳膊将灯探出，看到灯光下方的黑暗顺利变成了一片野草与土石混合的平面，他再度长舒一口气，大胆地一步踏了上去。

倒是心细。

对此，西塞尔给出了不错的评价。

往后应该就没有需要自己出手的地方了，里面的事，就交给他们自己吧。

他一边想，一边将注意力放回了眼前的道路上，不过这边更是没有一点需要警惕的地方，他唯一要做的，只有一步一步走出去罢。

自己有多久没有这么……普普通通地走路了？

他又不禁感慨，纵使想起自己曾有不短一段身为人类的时光，但除了回忆，几乎没有其他的东西留存下来，抓着温热的细金属圈是什么感觉，嗅着异常干燥的空气是什么感觉，踩在石板铺就的道路上是什么感觉，那并非必须要了解及拥有的体验，但就仿佛飞到了眼前的美丽蝴蝶，既然出现，总会忍不住凝神瞧上两眼。

如果可以，还会选择成为那只美丽的蝴蝶吗？

一个声音随即于脑海之中提出了疑问，那是一个他思考过不止一次的问题，然而这回，他很是果断地回道，如果你不再盯着我不放。

为什么

绵软的话音竟没有放弃，反而兴致勃勃追问，为什么，为什么，死亡明明也是体验的一环。

身为人类，不可能不面对死亡～不面对死亡，那便不能称为人类～

未等西塞尔回答，声音便自顾自继续说道，且忽大忽小，时而靠近左耳，时而又在右耳边响起，仿佛它自己也化作了一只悠闲的蝴蝶。

“杀死其他人类不有趣吗？”

黑发的青年终于开口道，一边抬手在眼前挥了一挥，“或者说杀死我就那么有趣吗？”

脑海中的声音咯咯笑道，不，你死不了。

无论怎么死，死多少次，你都没有成功死去～当第二天的太阳再度升起，你依然会神采奕奕地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不知为什么，或许因为独自一人多少有些无聊，不对腿伤做进一步处理，一时半会儿也没办法摆脱祂，西塞尔竟心平气和地搭起话来：“你都知道我死不了了，为什么还缠着我不放呢？”

西塞勒斯，你终于愿意和我说话了。

声音再度笑了起来，嘶哑的笑声，爽朗的笑声，稚嫩的笑声毫无节奏地混在一起，听得西塞尔皱了皱眉，下意识又开始考虑怎样避开祂了。

「寻找没能收到一个完整灵魂的原因，看看谁如此大胆敢挑衅死神」……将这样的说法作为事件的起因，你可以接受吗？

仍处于混乱状态的声音们你一言我一语嬉笑道。

见对方难得好好地说一句，西塞尔不由得又想，这倒不是不能理解，可问题的关键在于，这是起因，然后呢？后来，祂又是为什么而来的？更清楚一些提问，为什么先前的自己总是无法活到老年，作为必定参与其中的死亡之神，有什么意见建议，或者线索吗？

作为死亡之神，自然是因为「死」而来的～

长幼不同的声音乱糟糟地愉快回答，但停顿片刻，忽恢复成了最一开始的，与他自己类似的成年男子的声音，轻柔而低沉地又说：

至于现在，我想你已经知道了。

祂说这话之时，眼前，两侧石壁已不再无边无际似的延伸，迷宫的出口已近在眼前，提起灯抬起头向高处望去，整块凹凸起伏的石壁也能清晰地映入眼帘。

那竟然真的只是一片相较其他格外不平整的石壁罢了，有棱有角，颜色较浅的岩石嵌在颜色较深的，不知是泥土还是岩块的坚固物体当中，确能瞧见其中分布不少仿佛血管一般的粗大突起，但那也是凝固不动的。

当然，特里斯知道它先前的样子，知道这里原本平平坦坦，所以眼下变成这副模样，就算那真的只不过是一堆石头，也会按耐不住凑近看一看。

西塞尔站在石壁下方，插着口袋仰脸张望，一边暗想此时站在这里的若是他会摆出何种神情，一边终于轻描淡写地回应：“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