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
没学过高地西德语,听不懂全句,但这一词汇,对所有人而言都不陌生,因为它在这里的发音与其在常用语中的发音没有太大的区别,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一熟悉的词汇被其余古怪陌生的发音衬托得格外显著,他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所有人脑海中都浮现出了相同的疑问。
沼泽……?
“沼泽?”工人即刻四下环顾,同时紧张而困惑反问,“什么沼泽?”
“他在说,我们进入了沼泽……?”富家小姐挽着老妇人的胳膊,十指紧扣,一边小心翼翼猜测。
“不……”眼镜少女皱着眉想了想,扶扶镜架道,“他是说,他陷入了沼泽。”
“沼泽?”老妇人也皱起了眉,急忙催促,“那可太糟糕了,得赶紧去帮忙才是。”
“……什么是「沼泽」?”小女孩则奶声奶气地向自己的哥哥及女佣好奇询问。
现场紧绷的气氛,虽不叫变得轻松,但也一时缓和下来。
贵族男子对高地西德语有所了解,当时就听清了特里斯所说,但还没能做出什么反应,就被他明亮的灯光从正面突然一照,当即脑袋一片空白,下意识眯起眼抬手挡住了脸,直到听见其余人议论才回过神,但得知他那时说的,的确是自己陷入了沼泽,又顿时感觉一阵不悦。
自己那叫陷入沼泽?还只是陷入了沼泽??
“你在说什么?”即便眼下仍灰头土脸地趴在地上,他还是立即大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你说我只不过是稀里糊涂踩进了一片沼泽??”
“……呃嗯。”眼前早已将灯放下的青年含糊应了一句,抬起握着奇怪手杖的右手擦了擦前额,随后却对他温和笑说,“不过现在已经完全没事了。”
“什么叫现在已经没事了,现在——”他嚷嚷着,下意识扭头抬腿,想叫对方好好看清自己的情况,没料腿脚轻轻松松就被抬了起来,此时所有人都能在昏黄的灯光下看见,他趴在道路和泥泞的草地之间,两条腿裹满了厚厚一层污泥,的确就像……刚从泥塘里脱困一般。
“……诶?”
男子一愣,忙手脚并用爬起,回到了路中,草地上杂草被他刮弄得摇来晃去,却并没有做出任何抓住拉扯的动作。
“诶??”于是他更疑惑了,看看两手看看两脚,嘀咕着刚才……不是有东西抓住了自己吗?
刚才有东西抓着他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事实上,并没人真正看到,只不过那时他的反应非常像被抓到罢了,但这会儿显然他自己也在疑惑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所谓确凿的事实,已在瞬间变得不再肯定。
“不管怎么说——”
见危机解除,众人情绪好转,特里斯轻咳一声,像是为这事最终盖棺定论一般扬声重复,“现在已经没事了。”
“没事了啊……”“也太吓人了!”
众人再度小声议论起来,不过此时表达更多的,是死里逃生一般的喜悦及放松。
幸好事情发展得不算太快,然后自己反应的还算及时,以及……蛇杖的,或者说来自那枚戒指的,定义梦境的能力似乎有用。
终于能将短时间内大量涌出的繁杂思绪放下,特里斯也暗暗松了口气,他将灯放到地上,腾出手伸向贵族男子说:“能站起来吗?请您不要再突然跑到看不清状况的地方了。”
“……”
贵族男子坐在地上,一腿屈起一腿放平,手肘抵着膝盖手摸着脑袋,盯着草地困惑了好一会儿,似乎不大认同沼泽的说法,但既然自己没丢胳膊少腿,裤子上真真实实满是泥浆,也不好再坚持出现了怪物的判断。
特里斯只得又喊了一声:“先生?”
“真是搞不懂……不过算了。”男子自言自语道,最后倒还是毫不客气地搭上了他伸来的手,特里斯随即向后稍稍使劲,将他拉了起来,见他站起后只是反复检查自己的衣裤,咕哝着抱怨它们被弄脏了,好像完全没听到自己刚才所说,特里斯只得无奈将其重复了一遍。
“知道了知道了。”男子撇撇嘴摆了摆手,一边继续低头检查衣物一边走回了人群。
保利见状,急忙起身冲了过来,凑近他低声问:“怎样?”
“什么怎样?”特里斯惊讶瞥了他一眼,随后将视线移向了人群,看出他想法的保利忙说:“没问题的,大家都在安全范围内。”
他先前担心的,自己带着提灯离开可能导致有人被黑暗淹没之类的情况没有发生,大概因为自己走在后方,没有给前方留出太多位置,所以贵族男子实际行动的位置并不远,此时移动到他方才所在,也不过是将后方多余的光照范围挪到前方罢,当然,此时向人群后看,也能清晰看到他们来时的道路已完全淹没于黑暗中了。
看来不要越过边界,的确有不要走入黑暗的意思啊……特里斯咀嚼着西塞尔留下的忠告,不免再度庆幸自己反应的及时。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他没有回答自己,保利忙轻轻推了推他,迫不及待又问,“刚才真不是黑暗中有什么?”
“……”特里斯张了张嘴,想提醒他,又觉得他怎可能不知道?于是最终只说,“你觉得有什么?”
“可能还是——”保利急道,不过话说一半,就好像反应过来了一般紧急将嘴一合,手指在唇前一划,小声说,“不提这事,出去再说。”
现在可不是个详细讨论怪物存不存在的好时候,好不容易将人群安抚下来,非要证明怪物是存在的,岂不是前功尽弃?告诉他们道路外的草地可能是吃人的沼泽,足够令他们不擅自行动了。
随着灯被放下,草地退入黑暗,众人坐在道路中间休息,一切好像回到了最初,只是贵族男子变安静不少,对于他人的询问安慰,他还是会大大方方回答接受,可一旦安静独处,便沉着脸撅着嘴,好像陷入了某种纠结及思考。
保利不免担心,于是又冲特里斯小声提议:“沼泽好像不能完全说服他,要不要用点别的手段?”
身为亲历者,拥有比和围观人更复杂的感受,想也觉得不会那样轻轻松松放下。
特里斯沉吟片刻,却是摇头:“还是尽快到达目的地更重要,他的话……先放着,观察观察。”
姑且不提他也不知怎样才能完全的说服他,这里还有其他人,随意改变梦境就怕生出什么意外。
保利想了想,没有提出反对,毕竟他离开书社有一段时间了,对这方面的事务已是生疏。
做好了决定,保利便扭头,招呼大家出发,并再次提醒,不要离开光照的范围。
“这个梦境不同寻常,还请大家在光下行动。”他一手放在胸口,一手指向提灯,神情严肃说道,“只要身在神的注视之中,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咦?我的灯也算神灵力量的展现吗?
看到他竟然将自己那盏普通的提灯与圣徽相提并论,特里斯在旁听得一怔,不免感觉微妙,但也突然理解了,难怪对方从没提出再摸一盏灯出来之类的要求,原来是将其当作一件独一无二的神奇道具了。
不过仔细想想,这盏灯也陪自己走过了好几个梦境,论经验,理应也是神职者水平了……他一边感慨,一边弯下腰,将其重新提起。
其余人还在搀扶拉拽着缓慢起身,贵族男子已手一撑腿一蹬,从地上弹起,潇洒地掸了掸身上的灰,看他状况尚好,特里斯便安心转过头,看向了道路远端。
“你看到了吧。”
这时耳边,忽幽幽响起一声,吓得他急忙扭头,结果就见贵族男子两手插着口袋,不知何时站到了距离他仅仅一足的位置。
“看到什么?”他皱了皱眉,侧身退开了一小步。
“那个路标。”贵族男子斜斜眼努了努嘴示意,“它还在那。”
顺着他目光所指望去,能见不远之处,应当属于草场的区域,依旧默立着一个路牌形状的黑影,即便特里斯提着灯走到了队伍前方,它还是顽固地站在光线外的区域,似乎在强调想要看清它,他们需要进一步的动作。
当然此时比起走近,还多了将灯举起的选项。
……他刚才注意到灯光照到路牌上了?
迅速意识到对方这么问的原因,特里斯内心不禁泛起了一丝涟漪,但考虑到对方问的其实颇为模糊,也许只是刚才匆匆瞥见,他的神色没有丝毫改变。
“是。”
想着若全盘否定他,按他这还挺典型的太阳信徒的性格,怕是会纠缠不休,而且这个问题,眼下明显没法回避,所以他很是爽快地回答。
“上面写了什么?”
男子果然眼一亮嘴角上扬,迫不及待追进一步,压低声问,“它还在那儿,你也能看到,说明那确实是神给予的指示对不对?”
他显然不能接受方才发生的一切,他遭遇的一切只是平平无奇的意外,怪物,毕竟没亲眼看见,说不存在也就罢了,但路牌还在,连神职者都能看见,必定不是幻觉。
那极有可能使他虔诚祈求才出现的,是神给予的礼物,怎么可能会是幻觉?
……太阳的信徒怎么都这么麻烦……
特里斯心情更复杂了。
没办法,那就再赌一把?他一边想,一边暗暗叹着气,一边闭了闭眼。
“什么都没有。”他镇定自若说道,而后转向路牌所在,信手扬起了灯,重复,“上面「什么都没有写」,那只是一个由「木棍」和「木牌」组成的装饰罢了。”
由常用语和高地西德语词汇混合而成的语句,听上去略有几分奇异。
“嗯?”男子愣了愣,不由得疑惑,“你平时说话也是这样子的吗?”不过他并未过多纠结于此,说罢立即将视线移向了路牌形状的影子所在。
只见,在逐渐淡去的光圈的边缘地带,看上去依旧像极了草地的沼泽之中,一根还残留些许枝干未被砍断的粗糙木棍笔直树立着,一长一短两块木片被一上一下地钉在靠近顶端的位置,而其表面……确实是空空白白,没有任何文字图画的。
就如同特里斯请求的那般。
……这样就好。
他悄悄松了口气,虽然路牌具体的模样结构与他所构想的不大相同,不过那也不是重点。
举起灯的瞬间,他看到了黑影迅速退去,也没有任何障碍地看清了那仿佛影子庇护者般立于对面的路牌,纵使随后他就放下了灯使其回归黑暗,但那样的一瞥还是给他留下不浅的印象,甚至,影响到了他的情绪及想法。
男子眯着眼皱着眉撅着嘴,很是努力看了一会,最终还是两肩一塌,沮丧地认同了他的说法:“……真没有啊。”
“神的指示,多数也不是白纸黑字写出来的。”特里斯瞥了一眼路牌说,“上面的木片更长,指向我们前方的部分更多,足以说明神认同我们前进的方向。”
这只是他根据路牌外形随口编造的,不过对贵族男子,这说法既有理有据又令他高兴,所以他心满意足地接受了它,立即转身,向他人郑重宣布了这一结论并催促大家赶紧上路。
所有人的目光自然而然投向了那个路牌黑影,纵使只能看到轮廓,也能迅速理解那份解读。
“原来是这样……!”
人群轻声议论着,一瞬之间,就连那片“沼泽”的存在都有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人们小心翼翼地走过它,神情郑重,就像对待一尊神像。
保利的神情倒是有些纠结,并非不信,只是总觉哪儿不对,也许因为只展现轮廓这点太过鬼祟,令人生疑,他故作不经意地挪到特里斯身边,细声询问:“这是你……告诉他的?”
“嗯。”特里斯只答。
保利张了张嘴,犹犹豫豫道:“那、那不是黑夜的神迹吧……”
“不是。”特里斯则毫不犹豫答,他朝后侧方向随意瞥去了一眼,路牌正逐渐远去,而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其上的两块木片竟默默追随他们转动,即便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他看到的,依旧是木牌的正面,就像一张宽大的,没有五官的脸。
“……”
这是想表达什么?特里斯面无表情收回了目光,向一旁抱着胳膊刮着嘴唇,独自纠结欲言又止的保利笑笑补充,“是来自我所信那位的庇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