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纵横于墓地之间的那些树根也让人不免在意,枯树本身并不高大,树干细得也足够人伸手抱个满怀,其延伸出来的根部却颇为壮观,几乎遍布了整片墓园,害得特里斯不得不时刻紧盯脚下,以防被其绊倒。
“这明显不是现实吧……”
他咕哝着,又不禁好奇猜测起这会是谁的梦境,虽然先前的阶梯很是古怪,但从上跌落,应该意味着已经脱离了他自己的梦境,至于现在这状况是进入了更深的梦?还是进入了别人的梦?一时半会,也没法判断。
“……不过单论刚才那两墓碑上的内容,应该和我没什么关系啊。”
自己都不认识那些人……他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顺着脚边一条树根,将视线投向了另一方墓碑。
那块墓碑的情况,可比之前两块好太多,长方结构大致完整,两侧边角的花式浮雕都有所保留,碑上的文字在被刻下以后似乎又被用涂料涂了一层,所以颜色更深,眼瞅着其上内容似乎不止姓名及生死年月,特里斯赶忙提灯凑了过去。
德拉科·哈里森·伍德
只见碑文最上端即清晰写着墓主之名,以及他生于距今日大约八十年前,死于六十年前,也就是享年亦不过二十来岁,死因,是表面上的溺水。
为何说是表面?因为在大段悼念他的文字之后还明确写道,他的家人并不相信他是失足落水,就算他本人已无法开口说明情况,他的家人也一定会查明真相,以安抚他枉死的魂灵。
“也是差不多的年纪啊……”
特里斯再度皱眉,随即想到,莫非那两人也是遭遇事故……甚至可能遭人谋害而亡的?
为了印证这一想法,他赶忙去寻找其他字迹足够清晰内容足够丰富的碑文,很快,他就在靠近枯树的位置找到了一块刻有符号的墓碑,上面详细写到,这位圣名为约书亚的年轻教士,在前往庞德提供医疗救助途中,遭遇歹徒袭击,丢掉了性命,年仅二十六岁,而这件事,就发生在大约三十年前。
继续寻找其他,虽然没有更近的年份,但有记录死因的几乎都是横死,连病亡的都没有,所以这里躺着的,都是二十左右,被无辜杀害的人?
特里斯揉着下巴直起身,却感觉这个结论还不够充分可靠,毕竟符合条件的人,百年以来绝对不少,但这里亡者的数量明显远远不够。
所以还是分区域的?但碑文中出现的几个地点他并没印象……又或者他们是被同一人,同一家族同一组织所害?但从自己发现的第一个墓碑开始计算,跨度可有百年啊,哪个人或组织会那么——嗯?等等。
说到时间,好似还有一点可疑之处,特里斯提着灯绕着枯树又忙活了好一阵,最终得出结论,没错,在能详细看清出生年月死亡时间的人中,没有一人,是和其他人生活在同一时间段的。
如果真有一人或一个组织在某个地区不断杀人,那么他们的目标,大概是上一目标死后不久出生的……平民也好,富商也好,教士也好?
特里斯顿觉心一凉,如果这是真实存在的,未免太可怕了!
有此想法,再看周围或立或倒分布凌乱的墓碑,仿佛直接看到了那些可怜人死时凄凉的场景,被人推入湖中溺亡,像块浮木般孤独漂在水面,被人敲破脑袋,倒在深夜无人的小巷直至清晨,被人自后背刺穿胸膛,等尸身被人发现,早已被林间野兽啃的七零八落。
他们当然是不甘心就那样死去的,凝固的神色充满了恐惧,不解及怨恨,特里斯看得心里发毛,条件反射地向后退去,结果一不留神,被树根绊了一下,整个人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所幸反应并不算迟,起码马灯是被他稳稳护在了怀中。
“我就知道这些该死的树根会出事!”特里斯气恼抱怨了一句,单手拿起马灯,打算将其暂时放到一旁,让自己先从地上起来。
视线跟随灯具转向身侧,放下它后,他又漫不经心地朝着不远之处灯光的尽头瞥了一眼,结果,他居然看到了一双鞋,及两条腿。
“呃啊!!”
视线继续往上,他很快就看到了一个人,一张脸。
……而且居然是老文斯汀的脸!
“你在这做什么?”
特里斯惊魂未定,脑子里还一片空白,一袭黑色长袍外加黑色披肩,两手交握于身前的“文斯汀主教”,竟主动开口说话了。
“都这么晚了,你该回家去了,特里斯。”
他的语气是那样柔和,慈爱,充满关切,和特里斯回忆中的口吻没有任何差别。
然而,当他心情复杂地,颤抖着,小心举起马灯照向对方脸部,看到的却是一张肌肉松弛的,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孔,半垂的眼睑罩着两颗没有神采的眼球,那是已来到生命最后阶段,行将就木的老文斯汀的脸。
“特里斯?”
可为什么,他的话音还是那样低沉浑厚,充满力量?
“你的父亲又不在家吗?”
还能说着那样……的言语。
“我可怜的孩子。”
特里斯没有回应,他竟还会闭上眼同情地摇了摇头,就像过去数次看到警觉的,或瑟瑟发抖的自己那样上前一步,伸出手道:“如果无处可去,就先和我回教堂去吧,喝碗热汤,好好睡一觉。”
但他的手,同样白的可怕。
特里斯闭了闭眼,颓然放下了马灯,无论对方的话音怎样亲切而叫人怀念,但他眼中映出的事实就是,他已经死了。
或许还可以等一等,当真和他聊上几句,甚至跟随他前往教堂,但比起幻想那些,耳边与眼前的强烈对比只会叫他不住悔恨,遗憾,悲伤。
只会叫他反复不停地想,老文斯汀,那个远胜自己父亲的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自己挖掘了他的坟墓,看到的只是一副枯骨。
“我……也很想和你回去,回到教堂,在暖洋洋的灯下喝一碗热汤……”
所以面对无比熟悉的邀请,这回,他只低下头,苦笑着,沉重地摇了摇脑袋。
“但你已经死了……在现实之中,已经变成了一堆骨头……我亲眼见到的。”
而后他才抬起脸,努力将几近溢出的眼泪端回,继续苦笑说道:“所以我想,我应该,没办法再跟随你去哪儿了。”
“……”
重新回到灯光与夜色交界处的老主教没有说话,维持着邀请的姿势,像是被定住一般,僵硬的面孔,无神的双眼,加上那样的动作,使他更像死去之人了,特里斯的心砰砰直跳,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会……自己离开吗?还是需要我做些什么?
“……我已经死了……吗?”
没想到犹豫不出片刻,就听到对方喃喃说道,苍老枯瘦的五指合起,随后收回。
“原来我已经死了……”
那动作十分缓慢,而他一边做,一边仍在似困惑似感慨地自言自语:“难怪,感觉有些不一样……”
“我已经死了……”
“我已经死了啊……”
而随着沉重宛如叹息的话音自他口中重复吐出,有什么东西,开始从那副身体上脱落掉下。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即便是那位……”
越来越多东西落下,而他的话音亦越来越缥缈模糊,随后只听啪的一声,竟有一大块鲜血淋漓的肉块掉在了他的脚前,特里斯吓得大喊了一声,下意识举起了马灯,结果便更为惊悚地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孔,此时已有一半露出了森森白骨。
“……”
“老文斯汀”的嘴仍在一张一合,但已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而更多的毛发,皮肤,血淋淋的肉块自他骨架上落下,啪啪砸在脚边。
“啊——!!”
在尼诺镇上遭遇污染物的记忆疯狂涌入脑海,以拉蒙一家的血肉为构成的怪物仿佛再次出现在眼前,西塞尔及蛇杖不在身旁,恐惧感便鲜明得瘆人,特里斯没有多想,赶忙抓着马灯扭头起身要跑,可还没能跨出两步,那些该死的树根便再度挡在了他的面前。
他再次被绊倒了,正面朝下,重重摔在了地上,马灯脱手被甩出老远,而随其撞上一块墓碑,火焰霎时熄灭,周围的一切,也统统消失了。
只眨眼的功夫,他就回到了只能看清自己的,密不透风的黑暗之中。
“……呼。”
这时回到这样的环境,反而瞬间感觉安心不少,特里斯捂起脸翻身躺平,粗重喘了一会,终于还是忍耐不住,冲着周遭黑暗忿忿不平地大喊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是来找西塞尔,只是来找西塞尔的!
“神啊……唔,命运之河的窥探者……”
接着,他又嘀嘀咕咕请求道:“我是来找西塞尔,拜托啦,请带我顺利找到他……”
不要再遇见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了!
如此反复祈祷了几次,静谧的黑暗,似乎有了一点变化,特里斯感觉自己好似听到了某种熟悉的丝丝声,于是赶忙睁眼,翻身爬起。
果然,那正是蛇吐信子的声音。
一条不过手指长度,散发着淡淡白光的的小蛇,正向他不紧不慢滑来,而跟随着它自黑暗逐渐浮出的,还有一双鞋,两条腿。
特里斯眯了眯眼,心凉地想,别是老文斯汀追过来了吧!不过很快,那两条腿就停止了走动,膝盖弯曲,蹲下,一双手及半个身体随即显出,虽然胸口往上依旧看不清晰,但露出部分熟悉的衣饰,足以让特里斯长舒一口气。
“西塞尔?”
他激动地从地上一跃而起。
人影没有回应,而是慢条斯理地,先将马灯自黑暗扶起,而后曲起手指,在灯罩上轻敲了两下,那条白色的小蛇本在特里斯面前昂首挺胸警惕地上下观察,听到身后传来声响,连忙放下脑袋转身滑了过去,攀上马灯,钻入打开了盖子的煤油入口处,紧接着,就见灯罩之内,一簇火苗突然窜起,散发出温暖的橙黄色光芒。
“回去吧。”
西塞尔这时终于开口了,一边提起灯,转过身,朝一个方向走去。
“呃、好!我来了!”
纵使马灯燃起,对方的面容依旧模糊不清,但见他转身迈步,特里斯也没有多想,赶忙拍拍裤子追了过去。
神真将他带过来了……!
特里斯高兴地想,仔细一瞧,那把手杖也平安无事地回到了他的手中。
“你——”
他迫不及待地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不知该从何说起,莉塔的来信?古怪的楼梯?变成了真蛇的蛇杖,还是那片吓人的墓园?
“你、你休息好了?”
斟酌一圈,决定干脆还是先来一句问候。
西塞尔轻轻啊了一声,也不知回答的是还是否,总觉得他那一声回应之中还带着点迷迷糊糊的睡意,像是刚被吵醒一般,特里斯心觉抱歉,也不禁放轻了话音。
“我突然找你,”他追上一步解释,“因为莉塔给你回信了,就是关于那手杖的事。”
“我知道了。”西塞尔嗯了一声,顿了顿,又轻声补充,“我看到了你放在桌上的信。”
可在此期间,他没有回头,行走的姿势也没有任何改变,依旧保持在距离他一步之遥的前方。
“……哦!”
一边在心里纠结他是不是生气了,一边又意外他居然走进会客室看了自己放在餐桌上的信,特里斯缓下脚步,挠了挠头,思考了一会儿,转而又说:“你、你回了家啊,那你知道我房间那是怎么回事不?整个房间都消失了,只剩下一条莫名其妙的楼梯,也不知道通向什么地方。”
“梦的深处。”西塞尔简单回答,而后依旧停了一会才道,“不过你最终没有到达,所以也无需为此担忧。”
原来我那算没有到达啊……!特里斯眨了眨眼,忙又追上去说:“但、但我不小心从楼梯上掉下去,好像掉到了谁的梦里?那里日月同辉,还有一片古怪的墓地……”
“那的确——”西塞尔犹豫了一下,但柔和的口吻没有变化,“的确是一个梦,不过也只是一个梦罢了。”
看来他知道刚才墓地里发生了什么?特里斯惊讶地想,所以安抚自己那不过是个噩梦?
眼见自己还是没能追上对方,他只得放缓脚步,继续老老实实跟在后面,一边说:“老文斯汀的事也就罢了,但那些坟墓真的有点可怕啊!那么多人埋葬在那里……是背后有什么故事吗?”
他倒想直接问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