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晓回到侧殿小院时,已是三更天。
夜色深重,明月西移,山上寒露薄薄附在空气中,混着花香绿叶,沾得人身上黏黏糊糊,甚是难受。
温晓脱掉外衫,睁眼望到天明。
到了第二日,他不负所托生了病。
青泽本来跟青诀约好,让他这个久未见面的姐姐领自己在崂山好好逛一逛,但温晓这病来得急,他也只能坐在床沿,惆怅地看着自家柔柔弱弱的少爷。
青诀敲了敲门,她没进里屋看温晓,就在门外给青泽递来一瓶仙丹,低声嘱咐:“待少爷醒了,你先让他用些粥水,再和着温水服一粒丹药。”
她今天换了一身浅红色衣裳,面上略施薄粉,眼眸流转间格外漂亮。
她摸了摸弟弟毛茸茸的头颅,轻声安抚:“这几天阿姐也有事要忙,你好好照顾少爷,医师开的药很快就会熬好送上来。你若觉得还缺什么东西,就告诉服侍的童子,知道了吗?”
青泽“啊”了一声,有些不乐意。
“你怎么又忙起来了。”
青诀又揉了揉青泽脑袋,将他头发捋顺。她看着这个与自己相依为命十年的弟弟,声音不禁软下来。
“阿姐也要修炼呀。况且这几天还有些大人物要来,君家夫人点名了要领我过去招待,这可是个认识中州名门的好机会呢。”
她亲昵说着笑,眼底却闪烁些许忧愁。
她要去的地方,离那里太近了。
青泽有些迟疑,抬头看了眼姐姐,又马上低下头。
“那你是不是很快就会离开这里?”
青诀眼眸微动。
“阿姐只有继续修炼,才能让我们的未来更加幸福美满呀。”
“你之前离开温家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青泽的声音瓮声瓮气。
“可是我觉得我们现在生活得就已经够好了。少爷待我很好,他要走仕途,温家的未来也是他说了算。我跟着他,迟早会出人头地的。”
青诀轻笑一声,避而不谈:“傻小子。”
口中尽是少爷少爷,但温晓只怕都自身难保了。
她望着被青泽接过的,那个印有君家展翅仙鹤家徽的丹瓶,有些恍神。
那是今早君九成交给她的。
青诀自小流浪,还能一路从偏远温家的侍女做到繁华君家的子弟,心思自然是玲珑敏锐的。
她虽然不明白昨夜夫人与君九成谈了什么,但她懂君九成的意思,因为她从前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情。
青诀抬眼望着被屏风隔开的里屋,露出一丝极淡的苦笑与自嘲。
青泽是她带着长大的,但温晓又何尝不是呢?
她跟在温晓身边,可是有整整六年之久。
温晓这人小时候的性子是极好的,乖巧、安静、省心。他自小相貌出色,没人见了这糯米小团子般的孩童会不喜欢。
青诀当初被谢夫人看中,要收入府中,是温晓看着她还带着婴孩时的青泽,央求谢夫人将他们一起带回府里。
青诀展露修真天赋,也只有温晓真情实意为她高兴,为她跑遍市场斥资买了一本模糊功法。
甚至她想去君家时,也只有温晓,愿意为她奔走说情。
青诀只觉眼圈有些温热,她低下头,深吸一口气压回这不恰当的眼泪。
只可惜啊,上天无眼,偏偏不肯给这个巧人儿更多的权势与天赋,更不肯在这种好人身边,安排些同样善意的人。
天意如此吧。
青诀走后,青泽脚步很轻地回到床铺,郑重放好了丹药,又托着腮,数他家少爷昏睡了多久。
太阳躲在厚厚云层里缓缓西移,连最高峰的崂山也分不得几分暖意。
说来也怪,昨夜明明星月明朗云层稀疏,今天一整天却都没见几次太阳,全被从远处赶来的乌云遮拦,布了大半个天空,还有更甚的模样。
瞧着,似乎要下一场大雨。
“难道要响春雷了?”青泽嘀嘀咕咕,快步走到窗前去关窗。
一回头,只见温晓已经坐起了身子。
“我睡了多久?”
温晓长发披散,眉眼间却还藏着疲倦。他久未进食,声音低哑着询问。
“你睡近一天了。”
青泽应了一声,见少爷醒来,脸上也总算挂上欢喜。
“少爷,我去给你叫些粥水来。”
“不用麻烦。”
温晓摆手。
他实在是没胃口。
“这是什么?”
他见青泽要开始跟他啰嗦不吃东西的坏处,立刻便岔开话题,问起床边显眼位置上摆着的丹药。
这瓷器小巧,花纹精致,他昨夜却没见过。
“这是阿姐送来的丹药。”
“青诀送来的吗?这上边的花纹倒是少见。”
青泽毫无城府,大大咧咧接了一句:“那个好像是君家的家徽,说是什么仙鹤。少爷,你要不以后也给温家整个帅气一些的家徽?”
温晓笑了声。他嘴上应着,心里却又想起君九成。
这丹药多半也是君九成让青诀送过来的。
难道是君九成发现了他故意生病?
温晓陷入沉思。
他清醒后,青泽还没去叫吃食,外边的君家童子不知怎么知晓的,一群人端着数个碗碟走了进来,体谅着温晓还生着病,这顿饭便在外屋用餐。
青泽是个粗神经,他看着这一桌清粥小菜也做得极为精妙的饭菜,不由咂舌,感叹自家阿姐在君家混得真好,君家的人都可以任由差遣。
温晓斜眼扫了下青泽,没说话。
这顿饭菜粗略一看食材都不简单,绝无可能是青诀吩咐的。
最大的可能,是昨夜那个君家大少爷君九成。
温晓握了握左手掌心,为自己捏了把汗。
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君九成怕还是想从他这得到罗仙镜和风合景几人的消息啊。
要不是他今日生了病,恐怕还要面临君九成话里话外的打探。
青泽为温晓盛了粥,盯着催促温晓草草吃完,才放心用餐,他今天光顾着照顾温晓,早午饭都没怎么吃。
他一边吃着还一边感慨:“这天气好怪,我还以为最近都不会下雨了呢。”
待用过饭后,天色还是阴着的,不见晴也不见雨。青泽将那丹药往前推搡,眼巴巴地示意温晓服用。
温晓拗不过他,只能硬着头皮打开药瓶,瓷白的瓶子颈部长而细,里边除去六颗圆滚讨喜的丹丸外,还有一张折起来的黄纸。
温晓一怔。
他微微一顿,抬眸扫过青泽,道:“我记得离家时祖母给了我一块护身符,我前两天翻找都没看到,趁现在有时间,你去帮忙找找吧。”
青泽没有丝毫怀疑,应了一声就准备离开,临走前还不忘嘱咐温晓:“少爷,阿姐说这丹药效果可好了,你一定要记得服用啊。”
温晓轻咳一声,虚弱地笑着点头。
他才不吃。
等青泽背影远去,温晓才露出思索神色,顶着头晕目眩望着丹瓶内的纸张。
也不知道这张纸,是青诀的意思,还是君九成的意思。
他小心抽出纸张,将其展开。
诺大一份纸张上只龙飞凤舞写着三个字:“洗髓丹”。
温晓蓦然睁大双眸。
纸张无声落地,窗外也起了风声,顷刻间稀稀拉拉的雨轻敲枝叶,唤来了还未走远的冬日寒气。
温晓嗅着从房门缝渗进来的风雨气息,只觉桌上丹瓶如同烫手山芋,扔也不是,放也不是。
他不知道里边装的药丸是否真是传说中的洗髓丹,也不知道如果是假的,那为什么要往里面放这样一张字条。
他本就生了病昏昏沉沉的脑海里,如今越发混乱。
到最后,温晓也没服用那个诡异丹药。
崂山的冬日最后一场雨下了两天两夜,温晓也因着风寒在院中待了两日。
这两日里,光是温晓知道的青诀就来过三四次,更别提其他君家童子、仆役来回奔走,极尽殷勤。
青诀每次来都是匆忙的,不是赶着清晨,便是月上天幕时,她带来许多印有君家徽章的丹药补品和用品,让青泽每次都十分感慨,既开心阿姐如此受君家重用,得到了这么多宝贵的东西;又难过阿姐似乎离他记忆里的她,越来越远。
只有温晓一言不发,青诀拿来的东西也一个未动。
他拿不准青诀和她背后那个君九成,到底是什么意思。掌心处的镜纹每时每刻都在提醒温晓,督促他谨言慎行。
等到了请仙宴开幕的前两天,温晓再一次接到了君九成的邀请。
依旧是青诀带来的消息,她屏退了周边侍从,又用借口引开青泽。
她坐在椅子上,语气冷淡地唤他:“少爷。”
青诀爱梳妆打扮,除去温晓在君家第一天见到她时她还穿的素雅,后面几日皆是漂亮鲜艳的装扮。
今天也不例外。
水红色的轻纱轻薄缥缈,额间点的花蕊栩栩如生,像是要把前面二十余年的素净尽数驱逐出自己灵魂内。
“君家少爷邀您前去洗髓池。”
温晓还记得洗髓池,风合景曾和他提过。
但没想到,他没和风合景一起去,反倒先一步接到了主人家的邀约。
温晓没有第一时间推脱,也没应下,只低敛眉眼把玩精致茶杯,反问青诀:“你跟青泽说了你的婚事了吗?”
提到被支开的青泽,青诀面上略有动容:“我会找个时间告诉他的。”
“所以,”温晓冷冽抬眼,“你问了他我和玄天宗弟子的具体交集?”
要不然,怎么解释君九成最近会这么上心、频繁指示青诀等人关照他这个丙字座宾客?
温晓想不通,更不敢想象罗仙镜与天落葵一事一旦暴露,君家又会将他和玄天宗的弟子置于何地。
风合景他们只是弟子身份,还远在下九重,怕是在君家出了什么事,他们宗门的人都无法知晓。
青诀静静望他。
“不。”
她冷声说道。
“这些事情,君少爷更希望您亲口告诉他。”
青诀笑了声,眼尾晕红灵动,似意有所指:“或许如今的君少爷,更在意其他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