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酿将手里长枪一丢,带着余青竹出了陈府,余俊郎跟在后面出来。
她反客为主,占了马车。
余俊郎喊住她,“是你的车吗?你就上去。”
花酿看了余俊郎还有马夫一眼,“你们再不上来,我便驱车走了。”
两人闻言,忙不迭上车。
余俊郎要进车厢,花酿一脚给他踹出来,他只能憋气窝火,和马夫坐在外面。
花酿坐在车厢内,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头,侧头拂去他脸上的发丝。
他闭着眼,眼珠乱动,极不安稳的模样。
她先是看他的眼,接着是鼻,最后视线落于唇。他五官精致,唇形如两片柳叶,流畅漂亮。
她鬼使神差般伸出手指,轻触他的上唇,柔软的触感传至指尖。
似乎是察觉到异样,他伸出舌舔舐。
花酿顿如惊弓之鸟,火速撤回手,肃然危坐。很久之后,见他并未苏醒,她才举起手指,指腹有小块水意。
她急忙擦在衣上,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之后一路上她都感觉指腹发烫。
余俊郎扯开车帘,没好气道:“下车。”
花酿掀开窗布查看,此处是一处分岔路,左边是平坦大路,道路泥泞,依稀可见车辙,另一边则是弯曲小径,通向竹林。
花酿疑惑,“这是何处?”
“他住的地方偏,马车过不去,只能走这条道。”
马夫也说:“驴车好走土路,马车只能到这了。”
花酿拿起他的手搭在肩上,带他站起来往外走。临下车马夫搭了把手,余俊郎抄手坐着,轻嗤一声,马夫闻声收手。花酿一个眼刀过去,余俊郎扭过头去,耷拉下肩膀,身体前后摇晃,不再说话。
“怎么走?”
“就这一条路,难不成还能往天上走?”
“嘴里吐不出好话的话,我不介意让你再也开不了口。”
余俊郎身子一凛,指向竹林,“进去沿着小路走,没要一会就能看见院子。”
花酿不太信他的话,“你下来带路。”
余俊郎自然不肯,迫于花酿眼神压力,他很不情愿下车,吩咐马夫,“你先掉头。”
花酿将余青竹交给他,自己去够马车上的竹篓,却听身后重物砸地声。
她回头之际,余俊郎推她一把,用自认为最矫健的身姿跳上马车,“快走!”
马夫扬鞭拍马,一路绝尘而去。
余俊郎见她身影渐远,这才长舒一口气,骂道:“真是悍妇。”
马夫还未曾见余俊郎如此害怕,他在白水县可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
余家虽不是富贵之家,但余家名下香铺生意红火,倒也算得上小富之家。自打余有才去世,余俊郎接手余家后,余家不说一落千丈,那也是日渐衰落。无他,只因这余俊郎自幼养在乡里,不学无术,后接回县城,整日流连花楼,沉迷赌钱。
“今日之事,你若向外透露半分,我饶不了你。”
马夫赶忙表态,“定烂在肚子里。”
花酿踉跄几步,稳住身形,顾不得脱手的背篓,赶忙跑去扶余青竹,查看他的情况。
所幸小径两旁生有杂草,稍稍减缓他落地之势。
他浑身皆染污泥,她抓袖粗略擦去他面部的泥,然后捡起竹篓背在胸前,再返回去背他。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们方走入竹林,雨势渐大,小路湿滑难行。
花酿寻了一竹林茂密处,取出背篓里的油布摊开,让他背靠竹坐下,自己则蹲下为他撑伞。
经雨的竹叶愈发翠绿,空气中弥漫清新之味。
花酿继续清理他脸上的泥,他还是一副昏迷模样,任她擦拭。
他睫毛细长,根根分明,挂了不少泥,她稍稍踮脚,将伞放在他肩头,倾身靠近,用小指轻轻去刮。
一只脚踩住油布,另一只脚不知何时落于油布之下。
她脚有些麻,便要站起身,却被绊脚,整个人往前扑。她眼疾手快,扯住一垂落的竹条。
两人面部相触,仅差分毫。
花酿已能感受到他鼻尖气息,一股股热浪打在脸上,四散落入颈领,所过之处,似火燎原。
竹条柔韧,她还不敢松手,只能左手去撑他身后的竹干,远远看去,男女交颈,亲密无间。
有了支撑点后,她松开竹条,便要往后撤,全程她都垂眼,偏偏这时她抬眼看他。
他不知何时醒来,直直看着她。平日他与她眼神相接,会有意错开视线。此时他才醒,眼神迷蒙,并不避开。
花酿呼吸一滞,左手泄力,倒向他。他急忙伸手,抱了满怀,纸伞掉落在地,漫天雨丝倾落。
----------
此间山路弯绕,他在前引路,花酿缀行其后。她腿虽已大好,但山路陡峭,略有些吃力,勉强跟上。
行过一处斜坡,坡上生有竹林,其间怪石嶙峋。花酿走到一处,扭头往后看,正与自己落难那夜场景重合。
花酿指着斜坡,“翻过去,另一头是白水县。”
他知她认出此地。
走过斜坡路,再走过一个下坡,花酿已能看见小院一角。
“这条路倒是近。”
花酿默默在心里记下路线。
两人回到院子时,这场雨还未有减缓之势。
花酿穿玄色圆领窄袖袍,就是沾上泥水也不明显,而他一身粗布青袍则脏污不堪。
余青竹起锅烧水,水开他取了一碗给她。她捧着水碗,对着碗沿吹气,水面起了一层涟漪。
江南梅雨时节,虽被文人骚客描绘得诗情画意,但湿润且高温的气候,让花酿这个中原人士,有些不适应。
他替她打好水,让她先去沐浴换衣。她洗浴出来,看见桌上有一碗面条,一口下去,色香味俱全,让她暂时忽略身体不适。
花酿将两人的碗洗了,拿了条帕子坐在廊下绞发。他洗的时间长,等他出来时,花酿已经绞干头发,正用两手理发结。她发丝干枯,容易打结。遇到不易解开的,她直接逮住发根,将一团头发全部扯断。
见他出来,花酿让出小板凳给他。他摁住她双肩让她坐下,自己旋身进了庖房,搬凳坐在她身后,小心解开发结,替她梳发。
花酿抓起散在胸前的发,放在指尖绕圈,“你知晓你义兄送你去那府邸做什么吗?”
他手一顿,见她回头看他,摇头又点头。他知晓陈夫人爱慕他的容貌,却不想他们如此明目张胆。
花酿有些来气,转过身面对他,“你知道你还答应他,你是傻子吗?”
他低头写:不想他们如此明目张胆。
“若我晚来,或者不来,你又当如何?”
他顿住手,笔尖点在纸上,久未动笔。
“此事归根结底是你义兄胡搅蛮缠,你如此任他肆意欺负,泥菩萨尚且有三分气性,我救你这次,救不了下次,下下次。”
他写:是我轻信于他,没有下次了。
花酿看他裹住的头发,有几缕冒出来,直往下滴水。她用手接住,见他抬头望来,尽数弹在他脸上。
余青竹下意识闭眼,就听女子道:“原不是面团搓的受气包,我还寻思遇水即化呢。”
许是绵润雨水卸去她的心防,她难得活泼,嘴角噙着笑意。
他无奈擦掉脸上的水珠,晃头将发梢的水珠甩向她。
花酿左右扭身想躲,却被他抓住双臂,逃跑不得。她抓起腿上绞发的帕子,摊开丢向他,将他脸盖了个严实。她趁此挣脱,起身按他的头,来回揉搓他包发的帕子。
他视线受阻,耳边是女子笑声,她的发尾扫过他的手心,激得他心尖微颤。
花酿闹累了,扯他脸上的帕子,“让你惹我,服气了没?”
他对她粲然一笑,明艳万分,如她翻腾林间,偶然看见的朝霞。
花酿有些许不自在,正好手里有条帕子,“我替你绞发。”
她也不管他是否同意,绕到他身后,拆掉他裹发的帕子。他的头发乌黑顺滑,并不需要多费心。
花酿突然想起穆榕榕。穆榕榕刚入宗那会,她正好回宗养伤。穆榕榕谁也不亲近,只亲她,总爱趴在她膝上,让她绞发。她那会睡眠不好,穆榕榕便唱曲哄她睡觉。
是什么时候开始疏远的呢?
“我有个...妹妹,同你一样,她也喜欢钻研制香。”花酿拿起梳子,一梳到尾,“她身体不好,家里人叫我让着她,但我总不服气。”
“后来有一次意外,我不小心伤了她,家里人皆不信我一面之辞,说我心思歹毒,冷漠狠辣,要将我赶出家门。”
花酿惊觉自己越说越偏,急忙转回话头,“她喜欢制香,若你见到她,定和她有说不完的话。”
说完,她才想起他是哑巴,找补道:“呃...她有耐心,能等你慢慢写字。”
花酿见他自怀里掏出什么,顿了顿又放了回去,转而执笔而写:我相信你。你不是。
她问:“不是什么?”
不心思歹毒,不冷漠狠辣。
他举着纸给她看,她没再说话。他欲回头,被她按住,“不许回头。”
他不知道,若是他回头,便能看见她嘴角向下,微微颤抖,脆弱得彷佛一捧春日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