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阿嚏。”
许楠伊连打两个喷嚏,稍一用力,胸前那只紫铜小暖炉“咚”的一声滚落在地,叮当作响。她皱了皱眉,从袖中抽出一方淡粉色罗帕,掩住口鼻。
听到重物砸地声。
跟前伺候的小蝶,俯身捡起那只还微热的小暖炉,轻轻拍了拍炉身上的灰,递到她面前:“小姐真是奇了,屋里这般暖和,您怎么还是老打喷嚏?”
前方的火盆烧的正旺,炭火红得发亮,火苗跳跃着发出“噼啪”声,偶尔还迸出几点火星,在空中划出明灭的痕迹。
许楠伊懒懒地靠在贵妃榻上,眼神微微一偏,落在贵一旁的雪白狐裘斗篷上,她伸出一只月白纤细的嫩手,慢条斯理地摩挲着柔顺的毛边,神情悠然,声音不急不慢,慵懒道:“依照本小姐的经验,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十有八九,又是哪个小人起了坏心思。”
说完,她眼皮发沉,打了个哈欠,微微侧头,眼角眉梢尽是风情。
也罢,对那些旁门左道,她早已见怪不怪。
如今正值深冬,外头寒风呼啸,屋里却温热如春,偏她还是一副懒洋洋、提不起精神的模样。
站在廊下的小桃听见屋内传来动静,抬头看了一眼天,灰云压顶,天色阴沉,明明已近晌午,连半点日头都不见。
“吱呀”一声轻响。
她抬脚入了屋,步伐轻盈的地走到带着雕花的窗边,将窗扇紧了紧,还不放心,又伸手探了探缝隙,确认不漏风后,这才转身来到榻前,低声劝道:“小姐,天儿越来越凉了,您身子弱,可别着了风。我去熬碗姜汤给您暖暖身子。”
寒气扑面。
许楠伊身上的狐裘披得松散,眼皮被火盆烘得沉沉下垂,带着几分倦意的声音也软糯了下来:“不用了,不是着凉,是火盆烧得太旺,热得我直冒汗。你去把它撤了吧,顺便自己也暖和暖和。”
小桃愣了一下。
眸光扫过她红彤彤的脸颊和疲乏的神色,心下不由一紧,估摸着是烧上了,趁着现在还不严重,赶紧叫府医过来瞧瞧。
却被一旁的小蝶抢了先:“这里有我伺候,你先去外头等着。”
小桃轻轻点头,弯腰取出铜盆,将余炭收拾妥当。起身离开前,她的身影在火苗下一晃,青绿色的夹袄衬着她素净的面容,像一枝青梅站在雪地里,清秀又温婉。
随着门帘一掀,又是一缕清冷寒气扑面而来,屋里的闷热立时散了不少。许楠伊觉得呼吸顺畅了些,微微睁眼看向门口。只见小桃头上梳着一个简单的丫鬟髻,手里端着铜盆出去了。
见许楠伊醒了,小蝶这才走近了些,撅着嘴道:“小姐,如今小桃越发不懂规矩了,您让她撤走火盆,她倒好,为了省事,只取了两块儿炭走来,还说屋里不能断火。”
听到小蝶的抱怨,她瞥了一眼,唇角跳动了几下:“嗯,你也出去吧。”
这话一出,小蝶脸上的不忿顿时僵住,但她到底是跟在许楠伊身边长大的,知她性子向来不喜人多聒噪,也不敢多言,只得恭恭敬敬的退下。
小蝶的毛病就在于心眼太小,总为些蝇头小利斤斤计较。反倒是小桃,不声不响,与旁人截然不同。
屋中只剩她一人。
说来奇怪。
许楠伊院中伺候的人不少,有的因手脚慢了就被责罚,有的不过说错一句话便挨了训斥。可唯独小桃,从未受过她的苛待,哪怕是半句重话也没有。
论手脚利索,小桃并不出挑;说她会做人,她也不擅逢迎,若不是常在近前伺候,也未必能记住她长什么模样。
总之一句话,存在感极低。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颇得她的信任与喜爱。
这其中的缘由,也颇有些意思。
她是几年前被府中管家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王氏见她安静沉稳、面貌端正、性子柔顺,便将她拨到许楠伊身边,言称是想用她来“中和中和”小姐的脾性。
此刻,她又领着府医进屋来诊脉,将人带到后,便静静站在一旁伺候,望着眉眼温柔的许楠伊,却让她想起了自己初入丞相府时的情景。
那时候她还只是牙行里最普通的小丫头,听说被挑进了丞相府,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她埋头祈祷,只求别落到那个“吃人”的恶鬼手里。
因为坊间关于许楠伊的传闻,实在太吓人了,令整个牙行都头疼。
有人说她生性暴戾,不将下人当人看,一言不合便动刑;还有传言称她整日搜罗各种酷刑折磨奴仆,甚至“吃人”成性。牙行的老人们背地里说:“进了许府,便是羊入虎口。”据说被她处置过的下人无一例外,最后都“人间蒸发”,竟是被她吃进了肚里,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命运何其捉弄人。
偏偏就是这么巧,她刚进了丞相府,就被王氏安排进了许楠伊的院子里,还成了她的贴身小丫头。
刚开始,她战战兢兢,走路都不敢发出声响,唯恐一个眼神不对、一个动作不当,就会步了传说中那些人的后尘。然而几年下来,她才慢慢发现许楠伊并非传言中那般凶狠。
是,她手段狠厉,惩治起人来毫不留情,有时确实令人胆寒。但那些被她责罚的,无不是心术不正、行径不端之辈,是她们先起了歪心思。
在小桃眼里,她从不无端发怒,也从不拿人撒气。
更让小桃意外的是,那位传闻中的“恶鬼小姐”,竟对她颇为宽容。她也曾犯过错,却从未被苛责,甚至很多时候,许楠伊只是一眼扫过,便装作未见。
珠帘微动,细碎的碰撞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小蝶掀帘进来:“小姐,相爷刚下朝回府,像是生了好大一通气。”
说完,还悄悄看了许楠伊一眼,眼底藏着隐隐不安。
一旁的府医收回手,道:“小姐是思虑过重,又受了寒,才会发热。”
小蝶知晓自己方才惹了主子不快,识趣地抢在前头,跟着府医出去抓药了。
不一会儿,药煎好了。
许楠伊服下后,眼眸微阖,还是一副慵懒姿态。虽然声音依旧软软糯糯,却比方才多了些气神儿,她伸手撑住美人榻的边沿打算起身,动作虚软无力。
小桃见状,立刻半蹲身搀住她的手臂。
刚一起身,许楠伊便觉得头晕目眩,像是整个人漂浮在半空,轻飘得不真实。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缓了片刻,才低声吩咐:“去看看父亲、母亲,许久未曾同他们一块儿用过膳了,吩咐小厨房,将吃食一道带去。”
小桃怔了下,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
这些年,许楠伊一直独自在玉兰堂用膳,只因他们的口味不一样。许征与王氏偏爱重油重盐,她却嗜清淡,特意为她在院子里设了小厨房,平日只需一声指令,厨子便能做出合她口味的饭菜。
今日她忽然要去同席,小桃觉得有些意外,却也不敢多问,只低声应下,快步去准备了。
许楠伊进了紫竹堂。
主位上,许征脸色阴沉,手边的茶杯未动分毫,外头天光已近正午,堂内却仍未设膳。
王氏看见她进来,轻轻朝她递了个眼神,示意她上前劝劝,毕竟,女儿的话,许征多少还是听得进去。
许楠伊被小桃搀扶着,缓缓走到许征跟前,柔声问道:“父亲,宫里可是出了什么事?竟让您连午膳都顾不上?”
她记得,以往许征再不顺心,也只是发几句脾气,还是第一次见他连午膳都不吃了,今日的情况,显然非同寻常。
见是女儿来了,许征紧绷的面色稍稍缓和了几分,但语气依旧恼怒:“还能有什么事?还不是那个满肚子算计的二殿下,他竟要在灵峰书院招收女学生。”
语气一落,茶杯“咯哒”一声轻响,许征早已经被气的乱了分寸。
王氏闻言,脸色一变,立刻打断:“老爷慎言!”。
果不其然,又是宋辙,唯有他才有这个本事。
许楠伊这才明白缘由,原来是两个人的意见相左,想必在朝堂上多半又起了争执。
许楠伊安慰道:“父亲,灵峰书院招纳女子入学,未尝不是一桩好事,女子若能识字读书,开拓眼界,又何必困在后宅里碌碌一生,二殿下此举,也算是为女子谋福祉了。”
虽向来不喜宋辙,但这一点上,她倒是赞成的。
王氏不以为然:“伊伊倒是替他说得好听了。你真以为他是为天下女子?书院里尽是男子,叫一个个黄花大闺女天天与他们抬头不见低头见,这成什么体统!再说了,谁家闺女不是名节比命重?他竟公然开设这样的制度,简直荒唐至极!”
也不怪王氏担忧,毕竟她们自幼便被教导,女子该谨守本分,不允许抛头露面。
许楠伊低垂眼睫,没再辩驳,她知道,这种事,一时半会儿是说不清的。
灵峰书院的事本就是许征的心头刺,不提还好,眼下火气又冒了上来。
他冷笑一声,眉宇沉沉:“你以为父亲反对的是他招收女学生?伊伊,你太小看父亲了。父亲从不会因性别对人有偏见,但宋辙此番举动,分明是醉翁之不在酒,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拦下我和你柳伯伯,居然说要让你和疑宁一同去书院。谁知道他竟把主意打到了你们身上。”
许楠伊却听得心中却微微一动,眼下她正为此事发愁,这不,机会就来了。
没想到宋辙竟主动抛出了橄榄枝。
虽说他的动机不纯,可她并不介意,问:“那许伯伯是何意?”
许征继续道:“我俩商量一番后,都觉得宋辙这是司马昭之心,也拒绝了。”
两人想要顺利进书院,关键人物还在许征这里,他同意了,柳中宸自然也会同意。
许楠伊垂下眼眸,掩去眼底喜色,佯装为难:“父亲、母亲说得没错,二殿下此举确实鲁莽了些。但若从长远来看,这件事未必毫无益处,如今我大凌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若女子也能寻得读书的机会,开慧识理,若能代代相承,岂非惠及后世?他此举,虽有私心,却也未尝不是一桩功德之事。”
“你不必替他辩解!父亲岂会不知轻重?可宋辙分明心怀鬼胎。”许征已经下定决心,“只要有父亲在,他就别想把你招进书院。”
先不说男女大防的问题。
许征更在意的是她的安全,若是去了书院,岂不是整日在宋辙眼皮子底下晃悠。
许楠伊顿了顿,抬眼望向许征:“父亲,女儿先前不思进取,如今也确实想去书院长长见识,再说整日在府中无所事事,确实有些憋闷,听闻灵峰书院的先生在京城皆是学识渊博之辈,若能入学,女儿必定能学有所成,父亲,您就答应吧。”
她低下头,不敢看他们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