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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沈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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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十一月雨水不多。干燥的空气配着每天午后的阳光,让人误以为这个冬天也许会格外温柔。可一踏进十二月,冷空气突然从北方压境。每天都灰蒙蒙的,风都像小刀子,卷着霜吹进人骨头缝里。

忆芝怕冷,每天起床都要先哀嚎一通,像只冬眠被吵醒的小动物,赖在靳明怀里不肯动弹。

可这天还不到七点,他醒来时,身边的被窝已经凉了。

天刚微亮,窗外结了一层霜。

她手机响过一次,他迷迷糊糊听见她在电话里说了句“我马上过来”,然后下床穿衣的动静。她动作迅速,甚至没开灯。他闭着眼,听着她走到玄关,电梯门打开,又合上。

她以前也有这样临时被叫走的情况,邻里纠纷,停电跑水,从不挑时候。但每次走前,她都会回来床边亲他一下,出门后再发个信息。

今天她走得太急了,一整天也没联系他。

上午他连着开了几个会,中午又有饭局要参加,回到办公室已经快三点了。他拿起手机,没有她的新信息。

他给她拨过去,她接了,那头传来杂乱的背景音,还有医院里电子喇叭提醒患者就诊的广播。

“怎么在医院?你人没事吧?”他问。

她好像在楼梯间,声音有点喘,“我没事。是社区的一个工作对象出了点状况。”

“在哪家医院?”

“和平里。”她那边好像推开了门,背景音更吵了,“我先不和你说了,人太多,我完事给你发信息。”

他这边还想说点什么,那头已经挂断了。

病房的暖气很足,空气有些闷。沈阿姨躺在靠窗的床位,已经睡着了。她仰躺着,呼吸不匀,时不时轻轻抽动嘴角,好像在梦里还在念叨什么。

她脸色暗淡无光,脸颊塌陷,眼角和额头布满了皱纹。满头花白,发茬不太整齐,应该是自己剪的。一双手干瘦干瘦的,像树皮一样粗糙,指节已经伸不大直了。

忆芝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还拿着一叠单据——病历本、医保卡、各类收费票据、还有诊断证明。她一张张理好,依次拍照,又折得整整齐齐,塞进沈阿姨的外套口袋里。

沈阿姨今年八十多岁,和五十多的残疾儿子勇哥相依为命,是忆芝对口负责的极困难家庭。老伴早在十多年前过世,还有一个女儿,前年因急病离世,如今只剩下母子两人。

勇哥年轻时受过工伤,落下了残疾,下半身瘫痪,脑子也不太灵光。那些年工伤赔偿并不高,单位也早已倒闭。他们靠低保、医保和残疾人补贴维生,可再多的政策倾斜,也抵不过现实里那道“无收入”的缺口。

儿子无法自理,沈阿姨只能靠自己。几十年来,她坚持在早市摆摊,天不亮就开着电三轮去蔬菜批发市场进货。哪怕北京进入了寒冬,早上五六点的风像针一样刺脸,她也要裹着棉袄顶着黑走。

出事是在今天清晨六点半。沈阿姨刚进完一车蔬菜,电三轮在回早市的路上和一辆白色私家车发生了剐蹭。电三轮翻了,她脚腕扭伤,一边捂着脚一边给忆芝打了电话。

忆芝赶到现场时,交警已经做完现场勘验,判沈阿姨全责。白车司机正扶着自己凹进一块的车门打电话。穿着校服的孩子站在她旁边,拉着她的衣角,神色焦急,应该是害怕上学会迟到。

“小姑娘,我要一千真的不是讹人。你自己也开车,肯定心里有数。”对方看了一眼她停在路边的车,“我们这种人也不容易……去修车要请假扣工资吧?送孩子上学要打车吧?走我保险,明年保费又要涨……你说我能不生气吗?”

那位司机四十出头,穿着普通,语气不算咄咄逼人,却有种压着火的委屈。

沈阿姨并不是要赖账,但是一千块,她真的没有。只能忍着疼,一个劲地给对方赔不是。

忆芝一句话没说,拿出手机转账。对方一看金额无误,在交警出具的事故调解记录上签字,便带着孩子匆匆离开了。

沈阿姨这下更急了,“小罗,这个钱……我还有一个定期,等我家去取了就还你。”

忆芝轻声说着没关系,不着急。蹲下掀开她的裤腿,脚踝已经肿得发亮。她没再多解释什么,把电三轮拜托给路边的小卖部,径直把人扶上了车,去了最近的和平里医院。

急诊室里排了一会队,拍片确认是挫伤,没有骨裂,但血压偏高,医生建议住院观察一晚。

沈阿姨原本死活不肯。她心疼那一车菜,怕看病要花钱,更怕她住院了,勇哥一个人没人照顾。

忆芝打了几个电话,一边协调人手上门看护,一边低声劝她,“勇哥那边我已经安排了,居委会张主任会安排人到您家去。沈阿姨,您先把脚看好,医生说明天就能出院。”

老人没再坚持,整个人像是被抽了筋,缓缓靠回病床。眼神空空的,透着一股拖得太久的疲惫,连痛都不再尖锐,只剩下缓慢渗出的沉默。

护士来换吊瓶时,沈阿姨醒了。才睁眼就挣扎着要起身,

“几点了,大勇该吃饭了。”

动作太猛,身子一歪,差点跌下床。忆芝赶紧扶她躺回去,拉好被子,

“勇哥吃过了,您对门的李婶给送的三鲜馅大包子。您看,这还是热乎的。”

她把手机递过去,是同事特地发来的照片。

沈阿姨颤着手接过手机,贴近了细看,好半天没眨眼。照片里儿子正低头吃着包子,咬得满嘴都是馅,眼睛还眯着,像是笑了一样。

她呆呆地看着,眼角忽然迸出了泪。

“小罗……”她哽咽着,“不怕和你说,我早就不想活了……可每回我那傻儿子叫我‘妈’,‘妈’,我就不能不活。”

她说着话,声音却被抽泣声淹没,眼泪一串串地滑下,带着压抑太久的力气。她用纸巾胡乱擦着脸,可怎么都擦不干净。

忆芝坐在一旁,什么都没说,只轻轻握住她的手。沈阿姨的手枯瘦,手背上布满老年斑,指节粗大,像半枯的老树枝——是几十年养家糊口,端屎喂饭换来的。

她去过沈阿姨家。那屋子不大,陈设也旧,却收拾得板板正正,连床单都抻得平平整整。

勇哥坐在轮椅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绒线衣,领口和袖口都起了毛边,但都被细细缝过。针脚细密匀称,一看就知道那是慢慢缝的,是花了心思一点点补的。

每次在早市遇见,沈阿姨都乐呵呵的,往她手里塞小番茄、小黄瓜,说你们年轻人得多吃蔬菜。

忆芝从没见她这样哭过。

她本该劝几句的。可这一刻,她脑子里却只剩一句话在回响:

“每次他叫我‘妈’,我就不能不活。”

像一柄钝刀,落在她心口。

至少勇哥还能叫声妈。

她没说话,只把老人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沈阿姨在说自己、说儿子,可她听起来,那像是在预演她未来的人生。

她现在还能像一个外人那样,体面、妥帖、全力以赴地介入一个家庭的困难。可她知道,有一天,她会变成这个故事里的勇哥。

而留在她身边的人,将永远活在漫长的、无解的痛苦里。

直到安顿好沈阿姨的晚饭,忆芝才离开医院。到家进门时,靳明正在准备他们的晚饭。

她对西餐一向兴趣一般,但之前吃过他做的焗酿海鲜,格外喜欢。今天他不太忙,索性自己去了趟三源里,买了新鲜的海虾和扇贝,打算再给她做一次。

在水果摊前,他照着她平时爱吃的样子,挑了蓝莓、草莓、火龙果,想了想,又加上了凤梨。

老板算账时,他忽然想起中秋那次,两人一起逛菜市场,她在炒货摊前左右为难。他让她想买就买,她斜他一眼,笑着数落他不会过日子,自己低头笑了一下。

站在厨房岛台前,他把腌好的虾和扇贝一只一只排进烤碗,抬头朝她那边扫了一眼。

忆芝坐在对面的高脚椅上,正在帮他择菜。可她神色不对,从回来就兴致不高,此刻更是心不在焉的,把一整根西兰苔掰成了一段段,自己却根本没注意。

他还没提醒她,她自己先发现了。“哟,”她看着眼前那堆寸长的蔬菜,又抬头看看他,眼神一时有点迷茫,“这还能吃吗?”

烤箱还在预热,发出轻微的嗡鸣。

靳明放下烤碗,擦了擦手走过去,把菜盆接过来放到一边,俯身看她。

“怎么了,今天不高兴?”

她抬起头,眼神有些空,半天才轻轻“嗯”了一声。

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语气柔软,“工作不顺心?白天在医院到底怎么回事?”

忆芝喝了口水,想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

她没讲太多细节,只说是社区里一个姓沈的阿姨出了点事。早上出门去进菜,在路上剐了私家车。脚受伤了,虽然不重,但老人年纪大了,医生建议住院观察。

她今天一整天都在医院陪着。

靳明没打断她,只是静静看着她说话的样子。她语速很慢,说得也不连贯。

她平时也常聊起工作,那些鸡飞狗跳的邻里纠纷,哪怕多麻烦,她都能讲得轻描淡写,甚至还能搞个笑。

但今天,她像是在脑子里慢慢翻,找出一些能说出口的部分,一点点往外拿。

“她有个儿子,勇哥。五十多了,下肢瘫痪需要坐轮椅,脑子也不太好,不大认识人。一直是她一个人在照顾。”

“勇哥那边我让同事过去了,邻居也帮忙照应着,她才肯住院。”

然后她讲起医院里人很多,交费取药都有人插队,停车场有人吵架。

她说得东一句西一句,像是无意的发散,却又有意地绕过了什么。

靳明听着她讲,心里渐渐有数。这件事情里真正让她在意的,她都没说。

比如——她为什么嘴上不停,却不肯抬头。

比如她说有人在停车场吵架,自己的语气却微微发颤。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有点后悔白天电话里没坚持问到底。

她现在坐在他对面,说了那么多,却像什么都没说。

靳明没继续问,只是听她慢慢说,直到她声音低下去,不再说话。

他抬手轻轻抱住她。她脸贴上他胸口时,他的衬衫瞬间湿了一片。

烤箱预热完成,发出“叮”的一声。他没动,只是轻抚着她的背,等着她的呼吸慢慢平复下来,手环上他的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坐直身体,有点不好意思地低着头,拉过纸巾盒来擦脸。

他一手托着她的脸,接过纸巾,小心地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她眼睛红着,眼底还滚动着泪珠,要落不落,看得他心里发紧。

她共情力强,平时看着乐乐呵呵,和他一起看电影时没少哭过,看到老人孩子吃苦就红眼眶。他习惯了。

但这一回不一样。她整个人像塌下来了一样,哭得太久,太真,不像是单纯为他人难过。

“沈阿姨和勇哥的事,让你难受了?”他看着她的眼睛问。

她点头,又摇头。

“这样的事其实挺多的。”她轻描淡写地扯了句别的,可是泪意马上又上来了。

“我去过她家。她家里,菜摊上,收拾得都特别利索,人也敞亮。可今天在医院……”她声音发着颤,“她哭着和我说,她早就不想活了。可是为了勇哥,她只能撑着这口气活着。”

她脸扬着,说这话时,鼻翼微微张着,像是在努力忍住什么。可是眼泪还是直直滑下来,流进他掌心里。

他重新把她抱住,下巴挨着她头顶,拍着她的背,轻声问了一句,

“你是觉得,她活得太苦了。”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抬手抹了下脸,声音闷闷的,发着抖。

“我只是觉得……她已经精疲力尽了。可她连一句‘妈妈辛苦了,谢谢妈妈’都换不来。”

“勇哥只有渴了、饿了,才会叫‘妈’。他叫‘妈’,可能和‘喂’差不多。”

“这对她太不公平了。”

她抬头看他,忍泪忍得发抖,那种混合着压抑、愤怒、不甘和心疼的神情,让人心口发闷。

他手指顺着她的发缝,理了理她蹭乱的头发,在她耳边轻声说,“想哭就哭吧,不用忍着,我在呢。”

她低头抽泣了几声,收了泪,把声音尽量放轻松些,

“害,我没事。可能是快来姨妈了,有点容易激动。”

她扯了个小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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