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西尔……是塞西尔殿下回来了!”
“塞西尔殿下……”
“塞西尔殿下!”
几条人鱼迎上来,而塞西尔轻摇着鱼尾,神色淡漠,“是我,请帮我转告叔父。”
一条人鱼很快游走通报了,剩下几条则围绕着他,簇拥着他要向宫殿游去,他无言地顺从了他们的意思。
他没向康斯坦丝撒谎,深海确实对伤口的恢复无益,但是他迟迟没有回到聚落中还有别的原因。
他并不确定自己会被怎样对待。
父亲死后,叔父成为首领。虽然明面上不显,但是他时常能感受到叔父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像缠人的水草,又像孕育着什么危险的深渊,带着若有若无的试探和敌意。
但叔父并没有对自己做过什么,这次他被人类的渔船抓住也很像是个意外……很像是。
他似乎也没有办法对自己做什么,如果没有合适的理由,对他动手是不合适的。
可是塞西尔已经下意识地警觉起来。
“哦,我的好侄儿,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身后的宫殿大门被关上,塞西尔对着高高坐在大厅另外一头的人鱼行礼,“叔父。”
塞勒姆坐在代表首领地位的席位上,向下看去的眼眸里是浓重的黑色。
他慢悠悠地开口,带着傲慢和假惺惺的关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哇?我可太担心你了,快过来让我看看!”
塞西尔谨慎地上前,大厅两侧伫立着的人鱼从他的视野边缘划过。
这是塞西尔熟悉的景象,他知道这些人鱼是副手和守卫,正在这里履行辅助首领的职责。
但父亲死后,这里的熟面孔越来越少了。
“劳烦叔父费心。”他在大厅中央合适的位置停下了,“我不慎被人类捕获,几天前才回归海神的怀抱。”
塞西尔尽可能一句话概括了所有痛苦的过程,并决定不去透露康斯坦丝的存在。
“人类,”塞勒姆冷笑一声,起身离开座位,“那真是太悲惨了,我的侄儿!人类想要珍珠,不择手段。那些肮脏的物种一定变着法子欺辱你吧?”
他游下高台,围着塞西尔缓缓绕着圈打量,锐利的眼光好像要从他身上找出未愈合的伤口来,“他们可是使用工具的好手,绳子、刀子、棍子、鞭子……你疼得厉害吧,对不对?鞭子用了吗,嗯?”
他不再出声,只是用漆黑的眼睛紧盯着塞西尔。
大厅陷入死寂,于是两侧的目光也都集中在塞西尔身上。
“……是。”塞西尔不得不应了一声。
“哦!海神在上!”塞勒姆一个转身举起双臂,仿佛在上演什么浮夸的戏剧,“大家听听,这可太惊险了!”
大厅两侧的人鱼也纷纷点头附和,发出嘟嘟囔囔的声音。
塞勒姆又放下手臂,凑近了低声轻语,“你能平安归来,叔父我简直太欣慰了。”
塞西尔沉默不语。
他保持着不失礼仪的姿态,背挺得笔直,头微微昂起,但是目光并不向塞勒姆看去,只是平视着前方。
这很反常,他能感受到叔父的态度很反常。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究竟是什么……
“那么现在,温情的对话结束了。作为首领,我有别的话要问你。”
塞勒姆收起了虚假的关心,缓缓开口,一字一顿,“塞西尔,我的侄儿,你有没有……给人类珍珠?”
“没有。”
一声轻笑在静得可怕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亲爱的塞西尔,人在说谎时总是会异常干脆。”
塞西尔的瞳孔骤然收缩。
有什么早已布下的诡计正从他的周身浮现出来,像黑雾笼罩,缠上他的躯体,让他无法逃脱。
“……我没有。”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这是陷阱,这是陷阱,他不能陷入自证的陷阱,他应该……
“我们都希望你没有,塞西尔。但这太难了,”塞勒姆接连的话语好像早就安排好的剧本,打断他的思考,“人类的阴险狡诈是难以想象的,你不想,但你太疼了。哦,多疼呀!绳子、刀子、棍子、鞭子,我们可都听到了!”
漆黑的眼眸盯着塞西尔,让他几乎要坠入噩梦,令人厌恶的声音仿佛能重现那些辛辣的酷刑,让身体一遍遍疼痛僵硬。塞西尔张了张口,苍白发颤的嘴唇发不出声音,可对方连珠炮弹似的话语却还在继续。
“你说你疼得受不了,疼得直掉眼泪!他们知道你的弱点吗,嗯?你那个一碰就熬不住的地方被折磨了多久?你说你没有给人类珍珠,你让我们怎么相信呀?”
扭曲的事实被冠冕堂皇地捏造,但这还远非结束。
“坚决严惩玷污人鱼荣耀的罪人!”
又是一次高举双臂,塞勒姆煽动着大厅里的所有人鱼复诵这条由首领定下的铁律。
“坚决严惩玷污人鱼荣耀的罪人!!”
塞西尔压下慌乱瞥了一眼周遭,却发现两侧的人鱼比他进来时看到的还要多,穿戴着护具和武器,甚至拿着渔网要向他动手。
他回过神来厉声大喝,“我没有!你这是污蔑!”
然后向后退了一点,警惕着四周人鱼的动向,起伏的胸膛却暴露了情绪的波动,高贵的人鱼不曾见过这样卑劣的构陷。
“但是,念及我和你父亲多年的兄弟情谊……再给大家的塞西尔殿下一个机会也不是不可。”
突如其来的安抚话语分明不怀好意,甜腻的声音让塞西尔浑身发冷。
“海荆棘牢狱。”
看到塞西尔颤抖了一下,塞勒姆满意地笑了两声,“如果你能熬过七天不落下珍珠,那相信你也未尝不可。”
塞西尔彻底明白了,他知道塞勒姆的计划究竟是什么了。
他被人类捕获根本就是塞勒姆的布局,是塞勒姆为彻底掌握首领权力而做出的设计。
如果他抗不过人类的折磨死在岸上,塞勒姆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坐稳首领的位置。而如果他能坚守着荣耀回到海底,等待他的就是莫须有的罪名和较之人类也毫不手软的酷刑。
结实的渔网铺天盖地地砸过来,一如那天被人类渔船捕获的时候。他救了被渔网缠住尾巴的小人鱼,却没有人会来救他。
无数的渔叉桎梏住所有可能的动作,塞西尔挣脱不开,只有绝望地闭上眼睛。
海荆棘牢狱,他的双臂和鱼尾会被紧锁在十字形的刑架上,而背后的海荆棘会愉快地纠缠送上门来的猎物。
带着毒素的海荆棘,哪怕只是轻触都会让人鱼疼得细细颤抖。但这次,那些枝条会狠狠缠住他,勒进他的皮肤、鳞片、血肉,一刻不停地给予他痛苦,直到他崩溃地落下珍珠宣告臣服,成为叔父权力的祭品。
原来从那一天开始自己就进了他的圈套。
甚至……
塞西尔突然睁开双眼,浑身血液奔涌。
甚至父亲的死也可能是他的手笔!
塞勒姆坐在大厅高高的席位上,等着这场早已写好结局的闹剧收尾。
他斜倚着扶手,优雅地用指尖旋转着晶莹剔透的酒杯。
大厅中央被压制的人鱼突然爆发出困兽般的怒吼,几乎要将束缚他的守卫掀翻。
但是已经太迟了,他早已被层层叠叠的渔网困住。又是几支渔叉压下来,彻底控制住了他,粗暴地将他拖拽。只剩一双燃着火光一般的眼眸死死地盯向高台上,直到被拖离大厅的最后一刻。
他的眼睛确实和他父亲很像。
塞勒姆冷漠地看着这一幕。
指尖微动,密度比海水更大的琼浆在酒杯里缓缓摇摆,映射出美丽的色泽。
他回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塞拉赫的那天。
*
“你给人类珍珠了吗?!你给了吗?!”
兵器碰撞的声音即使在海水中也依旧刺耳,面对刻意堵截的塞勒姆,另一条人鱼却仿佛有所预料。
“终于还是被你找到对付我的机会了,我亲爱的弟弟。”
但是他口中那个亲爱的弟弟却毫不留情地向他挥舞着长戟。
“我不承认你这样的兄弟!堕落至此,将人鱼的荣耀拱手让给那样令人作呕的种族!”
长戟被格挡开并死死止住,塞拉赫深蓝色的眼睛异常严肃,连那点美丽的紫色也无法将其变得柔和。
“这不是拱手相让,塞勒姆,这是我的选择。”
“你的选择?!为了异族,牺牲自己的高贵和荣耀吗?!”
塞拉赫神色一沉,“你对荣耀的理解太狭隘了,塞勒姆。”
这种教育兄弟一般的语气让塞勒姆的眼眸更加染上浓重的黑,可他诡异地不再气急败坏。
“这是耻辱,我不能接受。”
他只是这样平静地向自己的兄长宣告。
二人之间沉默了一瞬,塞拉赫突然眼神一凛,“你把塞西尔怎么样了?!”
“呵,”塞拉赫咧开嘴,好像在嘲笑对方的迟钝,“没怎么样,只不过派了不少人鱼盯着他而已。”
说着又挥舞长戟,将塞拉赫向某一方向逼退些许。
他下手狠厉,两人又缠斗了许久,即便是塞拉赫也在身上留下了几道伤口,血液的味道顺着海水飘远。
“你要是不快点,他估计就闹着要过来了,到时候我可不知道怎么让那些人鱼收手。”他用甜腻的声调好心提醒似的,“他昨天被你折腾得够呛吧?哭得那么惨,连我都不忍心了。”
塞拉赫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海沟,暗流涌动,被卷进去必死无疑,这是塞勒姆为他设定的终点。
他已经明白了他的命运。
转身之前,他灼灼的目光好像能射穿人心。
“塞西尔不会被你困住。”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
啪嚓一声,酒杯碎裂,蜂蜜状的琼浆从手中缓缓下落,拖出一道晶莹的丝线。
塞勒姆冷哼一声。
那个年轻人鱼的眼神和他父亲极为相似,曾让他忌惮几分。但那又如何,现在还不是被他困住不得脱身。
空无一人的大厅响起他癫狂的大笑。
七天,海荆棘牢狱,即使没疯也该被磨掉半条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