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庄致远雷厉风行,上午刚说要从头查起,下午便领人前往武家位于府城西南的庄园调查,一连在案发现场待了几日。
胡芳不得不全程随行。无论他心中如何叫苦,面上都得拿出二十分的兢业和重视来。可怜他的胃,头一日下来便翻得只剩酸水。死者的尸体都胀大了一圈,瞧着分外诡异,隔着老远就能闻到阵阵腐臭,停尸之处更是成了苍蝇窝。
偏偏庄致远毫不避讳,非要近距离观看仵作验尸,有时还亲自上手。看多了不成人形的尸体,黄昏回到住所,胡芳毫无食欲,看甚么菜都能联想到白日里所见;夜里就寝时,哪怕闭上眼,也仿佛有成群的蛆虫在眼前扭动,挥之不去……几日下来,他眼见地消瘦下去。
王农也被押到庄子里,随时听候问讯。王农老远看着一地尸体,腿软得走不动路。这回他真情实感地哭了,吓的。连胡芳见了他这副模样都要冷嗤一声。
在现场发觉了一系列违和之处后,庄致远着人重点检查庄子的饮食器具、水缸和香炉。
王农在一旁听见这道命令,神情僵硬了一瞬,之后便出神地盯着跟前的地面,仿佛土底下埋了甚么金银宝藏。
相形之下,时危等人的日子过得可谓闲适。
先时,时危在狱中受了苦。推官们为了逼她尽快认罪又不至于留下伤痕,轮番上阵审问,不给吃不给喝,也不准她睡觉,若不是来了传唤的票据,还不知要折磨她多久。好在她身强体健,睡了一日又生龙活虎了,次日午间便随着杨玦赴约。
话还得说回时危入狱那日。凭着自小培养的默契,朔己在时危使眼色让她撤退时便猜到了时危的打算。安全出城后,她便开始安排后手。庄致远是意外之喜,虽然还有旁的法子,但他的出现到底为她们省了不少曲折。
找到庄致远是第一步。看庄致远的态度,并不打算徇私,至多只能防止胡芳随意将罪名扣在时危头上,因此她们最好能拿出时危不可能作案的证据。
朔己在蛰星宫负责外务,其中包括对当地官府的干涉,故在衙署的运作方面颇有心得,一早便料到此案证人会被收买、威胁。庄致远能压住胡芳,实际办案中的细枝末节却由小吏主导,这是一场多方的较量。
官府靠不住,她们只有自个下功夫。杨玦从时暮处得知朔己的打算,想起那夜与时危亲密时隔壁的动静,又“不巧”知晓肇宏的秘密,便想以此为筹码请这对爱侣出堂作证。
幸而行动及时,肇宏与柳檀还未离开太原府,在几只灵兽的帮助下,人很快便找到了。杨玦本以为少不了一番利诱要挟,那二人却答应得爽快,只道“同道中人”难遇,惟愿以此人情换取杨玦解惑。
而胡芳派捕役查访人证只是做个样子,并未真正去寻那日客栈的住客。住客多是外乡人,远不如客栈掌柜和伙计好拿捏,至于卷宗上,只需写当日的住客多已离去,寻不见人便是。寻常百姓遇见这等命案,都害怕牵扯其中,胡芳如何也想不到会有人吃饱了撑着主动来给嫌犯作证,因此失去了让人闭嘴的先机。
肇宏的证词虽未能逆转局面,杨玦、时危等人依然十分感激她们的出力,杨玦与时危不吝钱财,在太原最好的酒楼订了个雅间,点了一桌好菜,答谢肇宏与柳檀。
时危让伙计上了好酒,要给肇、柳二人斟上,肇宏却忙不迭掩住杯口。
柳檀适时解释:“阿宏一沾酒便要出疹子,大夫特地嘱咐了不可饮酒,还望二位莫要见怪才好。”
“哪里的话,自是身子要紧,是在下考虑不周。”时危笑道,手中酒壶十分自然地拐向柳檀那边,没想到还没开口询问就又被拦住,还是同一只手。
时危愣了愣,就闻肇宏抢白:“檀儿也不能喝,否则如何亲……亲我?”言语间一改公堂上的儒雅,流露出些许娇纵姿态。
柳檀无奈地看着面前扬起下巴、眼神乱飘、面色通红的清俊少年,目光中的宠溺差点把时危的牙给酸倒。时危寻思着公堂上还真看不出肇宏是这般腻歪,顿时觉得自个与阿玦平日里也不算甚么了。
柳檀歉意地对时危笑笑,时危自然不会没眼力地破坏她们妻妻之间的情趣,索性到门口唤来伙计,把酒换成了花茶。
有时危在,杨玦便省了客套寒暄的力气,静静坐在一旁听她们聊天,尝到好吃的,便夹一些放进时危的碗碟。
时危看了看对面旁若无人享受柳檀喂食的肇宏,巴巴地望向杨玦。杨玦面上不为所动,筷子依旧只往她碗里递,实则偷偷瞥着时危羡慕又委屈的神情,险些破功。
作为四人缘分的起点,杨玦没能躲闲多久。待双方客套完,话题终究绕回了她这。
“在下自诩扮相足以乱真,十几年来从未出过差错。如今两位的麻烦业已解决,杨娘子可否为在下解惑?”
时危来前只听杨玦讲了个大概,尚不清楚个中细节,于是与对面两人一同看向杨玦,好奇地等着她发话。
杨玦点点头,不好意思说出真相是却邪那天夜里出去遛吞金,闯了隔壁卧房,看见了不该看的,只得故作高深:“肇‘公子’的伪装臻乎完美,然而只瞒过人的五感还不够。”
肇宏与柳檀对视一眼,神情郑重许多:“还请杨娘子明示。”
杨玦沉吟少时,问:“精怪仙神之说,二位信否?”
闻言,肇宏与柳檀心中有所预感。她们平日对这类事物本就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便道:“宁可信其有罢。”
“嗯,万物有灵,此言非虚。飞禽走兽,草木虫鱼,皆可为耳目。世上总有特异之人,能沟通非人……”杨玦谈吐动听,声音轻柔而疏离,在肇宏听来却如春雷般振聋发聩,从未深想过的世界向她敞开。
原来杨娘子便是通过这种能力看破她女扮男妆的秘密,肇宏心想。她没有深究杨玦窥探的缘由,只问:“若要瞒过这些耳目,该当如何?”
“我于此并无涉猎,”杨玦淡淡摇头,“不过既要对付精怪仙神,想来也需借助精怪仙神之力罢。”
对面二人听了并不失望,若有所思地点头。
这个话题至此便揭了过去,肇宏她们问起西域的商路,杨玦和时危也借机探听了些帝京的近况,而后又聊起各自相识相知的经历。
双方默契地含糊了讯息,也不去试探对方的身份和目的。她们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有缘萍聚,这样便是最合适的距离。
有时知道得多了,反倒不美,她们深谙这个道理。
一场午宴宾主尽欢。肇宏、柳檀妻妻辞别后,杨玦与时危并未立刻离开,又在雅间内待了一阵。
“肇宏……这个‘肇’……”咀嚼着这个姓,时危眯起眼,颇有深意地轻笑。
没了外人在,她没骨头似的往杨玦身上靠,杨玦怕她滑下去,伸开胳膊有力地揽住她的腰。这动作让时危心底油然滋生一股安全感,新鲜而奇异。
“她们与‘那家’有关系?”杨玦琢磨着时危的话,问道。
“不好说,只是见按察使看她的眼神有些微妙,忍不住揣测了些。而且……”
两人面对今日席上的珍馐,态度十分平常,显然非富即贵。那位柳檀更是举手投足间都让她想到姨娘。只不过柳檀之端庄稍甚于沈嫏嬛,而沈嫏嬛之矜贵又稍甚于柳檀。不像她自个的模仿那般刻意,那是一种经年累月的习惯,浑然天成,非一朝一夕能够练就。沈嫏嬛的身份既能请动庄致远这样的朝中大员,她守口如瓶的家世定然显贵。那柳檀想来也是显贵出身,而能与这样的人家结亲的肇宏,自不会是甚么五品小官家的。
时危这么想着,却顿住没往下说,狡黠地眨眨眼,话锋一转:“但万一她真的姓肇呢?”
杨玦一见时危这副神情,便知她心中十拿九稳了,于是纵容地朝她笑着,并不接话。她们都没有深究的意思,只是当作饭后闲谈。
时危赖在杨玦怀里闭目养神,零星的念头随意掠过心间。她曾对阿娘和姨娘过去的身份有过大胆的猜测,主要是因着沈嫏嬛那藏也藏不住的贵气,只是每当再想到自个的阿娘……她又怀疑那样的家世是否真能养出阿娘这种性子的女儿来,定是自个想多了。
杨玦垂眸温柔地注视着时危,她不知时危在想甚么,但这一刻她们安静相偎,胸膛里的鼓点平稳地彼此应和,连光阴都眷恋这份安详,缓了过路的脚步。
两刻后,伙计上来告知她们要的小鱼已经处理好了。二人结了账,叮嘱把剩下的食物打包送至她们下榻的客栈,便拎着一大篮鲜鱼离开。
对于两位娘子亲手拎生鱼回去一事,伙计十分不解,私底下以为与两位客人的气质不符。不过有钱人家总不免有些奇怪的喜好,他拿钱办事,管那许多做甚么呢!
不久后,客栈附近的一条小巷里,却邪守在一篮鲜鱼旁,等待着附近的野猫们前来完成今日的“悬赏”。
杨玦与时危已回到了客房。刚合上门,时危就黏到了杨玦身上。她从背后拥住杨玦,满足地喟叹。
时危的发挠在颈上痒痒的,杨玦稍稍偏开脖颈,带着时危朝卧榻挪去,然后一转身将人压在榻上。
“眼下还是白日,阿玦便又要罚我么?”时危作无辜状,眼里的笑意却大大方方地出卖了她。
杨玦闻言,神思有一瞬间飘回昨夜,耳根悄悄红了。待收了神,她瞪着眼,突然双手掐住时危的腰一扭,将人翻了个面,清脆的巴掌落在时危的臀上。
时危娇呼一声。杨玦哪舍得使劲,打得非但不疼,反倒令她心驰神荡,险些当场塌了腰向杨玦求欢。
但她察觉杨玦此刻情绪不高,心中担忧压过意动,当即讨饶:“阿玦莫恼,我不闹你了。”
杨玦神色缓和些许,却依旧按着时危,不让她翻回身,自己脱了靴挨着时危躺下,从身后环住她的腰,把下巴搁在她肩头。
时危将杨玦的手指包进手心,回头蹭了蹭,轻声问:“阿玦怎么了?”
“我昨日……”杨玦说得很慢,时危能从肩上感受到她下颌的一开一合,“见到世婶了。”
回应她的是沉默。
不见时危反应,杨玦不安地将时危翻回来,看她的神色。
却见时危愣愣的,好似脑袋里甚么东西卡住了,呆呆地眨了眨眼。
“你是说……阿娘?”在杨玦紧张的注视下,时危终于有了反应,原来她一时不敢确定阿玦口中的“世婶”是何人。
时危眸中闪过狂喜,又蓦地冷静下来,涩声道:“可是发觉了甚么不对?”她没问杨玦如何认得沈绮微。
对于时危的敏锐,杨玦并不感到意外。且不论时斗之事在时危心中留下了多重的阴霾,恐怕方才自个的表现也能让她猜到几分。
杨玦有些不忍去看时危的眼睛,垂下眼睑,低声答:“嗯,我们说了些话……世婶身体应当康健,但似有甚么难言之隐,或许受制于人也不一定。”
杨玦斟字酌句,试图隐晦地提醒时危。到时若有甚么,她也不至于心中毫无准备。
随着杨玦话音落下,时危面上仅剩的喜意也褪尽,换上“早有所料”的平静:“依阿玦看,挟制阿娘的人,与那姓金的有几分关联?”
杨玦摇摇头:“不好说。眼下并无确凿证据指向他。”
看着时危一向璀璨生动的双眼神采黯淡,杨玦的心揪成一团。在面对沈绮微时,她忍不下心中的不忿,如今面对时危,她却想替沈绮微找出千千万万个开脱的理由。她收紧抱着时危的双臂,一下一下抚着时危的背,想让时危更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她记得的。时危说过,自个便是她的安慰。
肌肤上传来的挤压和温热的触感令人心安。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两人无言相拥。
初秋的天很高很蓝,晴空无云,阳光毫无阻碍地洒在汾水上。粼粼波光似碎银般耀目,与两岸繁华的街市相映成趣,丝毫窥不见萧索的迹象。
窗外商贩的吆喝声一如既往地热情,精心设计的词句此起彼伏,争相挤进行人的耳朵。人声、牲畜声、钱币叮咚声、马蹄踢踏声,纷杂的声响混在一起,组成意外和谐的韵律。武家的惨案似乎丝毫没有影响这座府城的生机,它如日月星辰循着既定的轨迹照常兴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