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初歇,洗去微尘的空气清爽喜人。泥土播撒着芬芳,葱翠草木自其中蓬勃生长,山中一如往常地热闹且静谧。
此间却闯入一股不相称的血腥味。
一名黑衣女子微弓着背,小心翼翼地扶着身旁目覆白布的姑娘,缓慢前行,不时提示她何处抬脚,何处弯腰。那血腥味正是来自黑衣女子的身上。
脚下是未经开辟的山路,枝蔓交错,荆棘丛生,穿过一片草丛时,及腰高的草叶还在手上留下许多细小却疼痛的伤口。她们走得十分艰难,却不敢停下休憩。
黑衣女子额上冷汗涔涔,半是受伤所致,半是焦急。她们已在山中行了一个时辰,似乎又一次绕回了熟悉的地方,而她已渐渐体力不支。
若不是追杀之人似乎也被这诡异的山林所困,暂时追丢了她们,她们恐怕已成为那些人的刀下亡魂。
“微姐姐,要不……我们先歇会儿?”被搀扶的女子小心道,面露忧虑。她左手沿着被挽着的右臂胡乱摸索,似是不久前才不能视物,尚有些笨拙。
“我无事,莫要担心。”被称作“微姐姐”的黑衣人强打起精神道,实际上她甚至没有多余的力气来制止对方的动作。
在好几次触碰到令人面红耳赤的柔软后,沈嫏嬛终于找着了沈绮微腹部的伤口,摸到湿漉漉的一片。
“你流了好多血!”这同沈绮微说的不一样!
白布下的双眼惊慌地张大,立刻泛起水光。沈嫏嬛哽咽道:“都怪我没用,连累了你。”
沈绮微疲惫一笑,出言安慰:“傻姑娘,若说连累,也是我连累了你……况且我们说好有难同担,忘了么?”
沈嫏嬛明白她指的是自个的眼睛,轻轻摇头:“大夫不是说了么,有办法治好的。”
又抢在沈绮微接话之前道:“那些人想是追不上了,你快找地方坐下,重新包扎伤口!”显然并未发觉她们在原地打转的事。
沈绮微不置可否,她的伤比沈嫏嬛以为的还要重,恐怕撑不了太久。追杀她们的人随时可能发现血迹循踪而来,而沈嫏嬛双目失明,离了旁人寸步难行,若不能在倒下前走出山林,将她托付给值得信赖之人,她们怕是都得葬身于此。
若有机会重来,她定不会为了躲避追杀藏进这荒山野岭。
沈嫏嬛在沈绮微的沉默中焦心等待,沈绮微还在思索该找个甚么理由说服她继续行路,便听见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二位可是迷了路?”虎背熊腰的男人问完便要过去,被身边的人拦下。
“让合绪去罢,莫要吓着了人。”
“哦!”男人对此人言听计从,还钦佩道,“还是少郎君想得周到。”
名为合绪的少女则领了命,砍去拦路的树枝朝沈氏姐妹走去。
沈绮微在男人声音响起时便将沈嫏嬛护在了身后,后者紧张地攥着她的衣袖。见来人是个看起来才过笄年的少女,沈绮微神情缓和不少,但心中的警惕并未放松。
“呀,你怎伤成这般!”合绪接近沈绮微后惊道。
“敢问阁下是?”沈绮微避开伤势的话题。
“我们是过路的。”似乎怕对方不信,又补充道,“正要往山上的囘止①观进香。”
沈绮微见她气质干净疏朗,眼中的关切也不似假装,便露出些欣喜的神情,顺着她的话道:“太好了,我与妹妹也欲往囘止观去,哪想迷了路,不知……”她故作难为情,欲言又止。
合绪会意,正要答话,身后便响起少年清澈的嗓音。
“阁下伤得不轻,如若不弃,我等送二位一程。”
沈绮微循声看去,稍稍怔然。
来者被发岑眉,丹唇皓齿,貌若琬琰,姿胜春风。桃花般的美目在温润中添了分恰到好处的妖娆,端的是人间绝色,叫人移不开目光。
少男不过十七八的模样,还未全然脱去稚气,行止气度却令人没来由地感到可以信赖依靠。
沈绮微打量着他,暗忖,此人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公子,想必对她们身上这点钱财不屑一顾。至于图色,沈绮微觉得旁人图他还差不多。况且只要她还清醒,断不会让人占了嫏嬛的便宜。
少男被沈绮微毫不掩饰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捻开折扇挡住了半张脸。
“此山非寻常之山,若无识路者引路,只能在山中兜转,直至日暮才莫名其妙地回到山脚村镇。镇上虽有大夫,但你的伤势恐怕耽搁不得。”是合绪对她们解释。
沈嫏嬛一听便急了,顾不上许多,连忙应道:“那便劳烦了。”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少男略一颔首,又询问沈绮微,“阁下不宜多动,合绪会点功夫,便由她背你,如何?”
“不必,还是背我妹妹罢。”沈绮微想也没想便道。沈嫏嬛也想要推拒,但她看不见,力气又不如人,只能任由沈绮微将她送到合绪背上。
少男眉间有些许担忧,却也不好强迫沈绮微,只得由着她步行。只是沈绮微伤得太重,才行半刻,便再也撑不住,眼前一黑,朝前仆去。
一直悄悄留意着的少男眼疾手快地捞住了她,无奈地轻叹一声,将她打横抱起。
“抄近道。”少男丢下这句话,便御起轻功奔山腰而去,合绪与那壮硕的男人也脚下生风,紧随在后。
此刻沈绮微若是醒着,定要腹诽,这三人何止是“会点功夫”而已?
***
少男果真带着二人来到了囘止观。
囘止观坐落在仙霖山自山脚往上三分之一处,因着每回有人越过此处继续往上攀登,便会迷失于山林,最后又总是有惊无险地回到山脚,故得名“囘止”。乡里传说,这是山上有仙人隐居之故,却不知其实另有缘由。
大约是托了传说的福,囘止观自古香火不绝,山下与附近村镇有许多百姓来此进香,节日诞日、每月朔望的科仪都分外热闹。
这日并无道场,观中人少,还算清净。中庭洒扫的小道士似与少男熟识,见他到来,行了个礼,便匆匆跑进去通传了。
少男未加停留,径自大步朝悬壶殿奔去。
悬壶殿中有一年长女道正在替人看诊,边看边与一旁观摩的徒儿们解说。
“吴道长!救人!”少年喊道,立时吸引了殿中所有人的目光。
那女道从屏风后转出来,一见他怀中的女子,眉头便皱成出个川字。她连忙招呼少男将人放到后殿榻上,又同方才的病患说了几句,让一名年资较深的学徒接手,便带着剩下的进入后殿准备。
“再晚一刻,这孩子命便没了。”吴道长对沈绮微腹部的刀伤摇了摇头,手上没停地替她检查,“内伤也不轻,这是招惹了甚么人?”
少男自是答不上来,摇了摇头。
吴道长从小徒手中接过一柄剪子,瞥了少男一眼,语气不善道:“还杵着做甚?难不成剪人家姑娘的衣衫你也要看?”
“我、我这便离开。”少男一愣,面上浮起红晕,连忙转身逃了。
沈嫏嬛被合绪安置在前殿,她看不见,亦听不见后殿的对话,不知现下情形,不安地坐在椅子上,勉力隐藏着自己的无措。即便如此,她也始终挺直脊背,仪态端庄。少男多打量了几眼,见她身上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衫,突然生出许多兴味。
他在沈嫏嬛身前两步远处站定,温声道:“姑娘,我们已到了囘止观,眼下在悬壶殿中,吴道长正为那位姐姐疗伤。”
沈嫏嬛闻声微微抬头,好似望着少男,语气是掩饰不住的急切:“微姐姐她伤势如何了?”
少男摇头,俄而又想起她看不见,开口道:“吴道长医术高超,姑娘不必太过忧心。”
沈嫏嬛抿唇,攥着衣摆的手并没有松开。少男心想两位姑娘定然情谊甚笃,除非吴道长亲口相告,否则怕是不能放下心来,便不再出言安慰。
“今日多谢公子相助,不知可否冒昧一问公子名姓?”
少男回神,大方一笑:“何来冒昧。在下姓时,单名一个斗字,不过好友都唤在下时六。还未问过两位姑娘如何称呼?”
“原来是时公子。”沈嫏嬛起身行了个礼,“我与姐姐姓沈,公子可唤我沈二娘。”
唤作时斗的少男一副了然神情:“原来你们是姐妹。”
沈嫏嬛面上闪过一丝迟疑,肯定地点头。
“令姐怎受了这样重的伤?”时斗试探着问,紧接着歉然道,“啊,抱歉。在下只是有些好奇,姑娘若不愿说,在下便不问了。”
这话提醒了沈嫏嬛,她猛然记起她们还在被人追杀,连忙恳请道:“时公子——今日遇见我与阿姐之事,可否请公子替我们保密?”
“好。”这不是甚么大事,时斗只是愣了愣便答应下来,还体贴地补充,“在下这便交代下去,合绪、照林与这观中的人今日皆未见过你们。”
言罢便唤来合绪,在她耳边嘱咐了几句。合绪听完点头,转身跑开了。
沈嫏嬛没想到时斗为她们考虑得这般细致,有些动容,又不免因此对他的身份好奇起来。他究竟是何来历,能让囘止观中的道长都听他的话?
思索间,又闻时斗发问:“姑娘这般谨慎,可是有人要对你们不利?”怕人听见,还特意把声音压低了些。
沈嫏嬛点头,含糊其辞:“我与阿姐不慎撞破了一伙歹人的阴谋,她们欲杀我们灭口。”说完似是回想起甚么可怕的景象,身子一颤,面上也褪了血色。
时斗见她害怕,没再追问,只道:“观中还算安全,歹人一时半刻寻不到此处。只是时日一久难免出纰漏,尤其是庙会的日子,人多眼杂……你们可有想好甚么安全去处?”
沈嫏嬛垂下头,黯然不语。
那定是没有了,时斗想,随即又笑话自己,近日定是太闲,竟替人操起这份心来。然而此事终究不是他能管的,于是也陷入了沉默。
那位前来看诊的病人已经拿着药离去,殿中静悄悄的,时斗站了一会觉得尴尬,便借故告辞,留下合绪、照林在殿内照看,独自跑到执事堂找监院去了。
吴道长将沈绮微救了回来,替她包扎了伤口,换上观中为客人准备的道袍,又开了方子,嘱咐徒儿按着时辰煎药。从头至尾都没有沈嫏嬛甚么事。
直到夜中,沈绮微才悠悠醒转。
朦胧的视线落在床边枕臂瞌睡的姑娘发顶,沈绮微虚弱地莞尔。曾几何时,她每回受伤醒来,皆是独自一人,即便过惯了孤身漂泊的生活,也难免觉得落寞。而如今……嫏嬛仿佛她心尖的小火炉,总是将她整颗心烤得暖烘烘的。
她缓慢移动手臂,指尖勾起一缕发,替沈嫏嬛别到耳后。
尽管动作轻柔,沈嫏嬛还是惊醒了。她猛然坐直身子,四下摸索了一番,捉到沈绮微尚未移开的手,面上立刻染了喜色。
“微姐姐,你醒了!感觉如何?可有不适?要不要唤大夫过来?”
沈绮微因这一连串的问句呆了一瞬,随后忍俊不禁。沈嫏嬛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咬着下唇,低下头不给沈绮微看。
待沈嫏嬛的害羞劲过了,沈绮微才不疾不徐地柔声道:“感觉尚可,不必喊大夫。让你担心了。”
“我、我不要紧。”虽看不见,沈嫏嬛却能想象出沈绮微此时的神情,心头热意蒸腾,不觉又攥住了衣角。
沈绮微打量了一番室内的陈设,问道:“这是何处?”
“此处便是时公子所言囘止观,吴道长替你疗了伤,我们现下在观中的肇玄楼。”
外客本住的是客房,但时斗考虑到两位姑娘的安危,亦避免给囘止观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特意将她们安排进了观中弟子②所居的肇玄楼。只是这事沈嫏嬛并不知晓,还以为这是囘止观的规矩。
“时公子?”沈绮微疑惑。
“便是今日在林子里遇上的人。”沈嫏嬛解释道,又将所知关于时斗的事,及她与时斗的谈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沈绮微。
沈绮微听完挑了挑眉,心想自个才昏睡了半日,嫏嬛该不会就同小郎君好上了罢?不但与人家通了名姓,还对他处处留意……不成,她定要寻个机会好好瞧瞧,替嫏嬛把关,免得她为美色所惑,叫臭男人给骗了。
“那个时公子,未欺负你罢?”沈绮微语气中满是警惕。
沈嫏嬛自是不知沈绮微已彻底想歪了,还等着沈绮微评论今日的安排,却等来这么一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未曾。”回过神的沈嫏嬛如实作答。
沈绮微这才松了口气,又暗恼今日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