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时危的剑术是沈绮微手把手带入门的。彼时她年幼,不知天高地厚,才学会几个招式就缠着阿娘要与她比划。沈绮微拒绝了,但许下诺言,倘若有一天时危能在时斗手下走过百招,便可与她比试。
当日,时危连时斗的一招都没接下——在她的年纪,实属正常。年幼的时危终于知道自个的斤两,为了能早日与阿娘比剑,她练起剑来加倍刻苦。
蛰星宫的剑术教学重视实战,除了平日里弟子们用木剑对练外,时斗每旬都要亲自考校时危的剑术。时危从接不下时斗一招,到能够接下两招、三招、十招……眼看她离阿娘设下的目标越来越近,沈绮微和时斗却失踪了。
在此刻之前,时危几乎以为自个再也没有机会接受阿爹的考校、与阿娘比剑。如今,她定要让阿爹看看,在她们所不见的日子里,她也不曾懈怠,她的剑术精进了许多,她们错过了许多。
至于心中的诸般思念、疑惑、委屈……都可容后再谈。
时危暗自估量,自个内伤虽未痊愈,但只是比试,当不至于有碍,以她如今的进境,百招应不成问题。
在时危思索间,时斗已摆好起式,于是时危凝神,左脚跨出一步,以同样的姿态相迎。两人脚下踩着步法,互相试探地兜起圈。
气氛像上了弦的机弩,打斗一触即发。已后退让开距离的旁观诸人不禁屏住了呼吸。
先出剑的是时斗,速度快得时暮都没看清。
时危也有些意外,勉强格开了刺来的一剑,然而下一剑接踵而至,剑势连绵,密不透风。杨玦为时危捏了把汗,朔己和朔癸则是一脸诧异的模样。
时危略显狼狈地闪躲格挡着,接连后撤,眼见就要退出门外,她忽地垂剑一扫,将地上的铺木掀飞,阻隔住时斗的视线。
朽败的木板被时斗一剑斩断,掉落大量尘屑,诸人皆掩住口鼻,清央更是被呛得咳嗽不止。时暮赶忙过去抚她的背,心想有时候鼻子灵也不是甚么好事。
时危已趁时斗视线受阻的瞬息绕到他身后,后者似乎早有所料,游刃有余地化解了时危的攻势。时危偷袭未得逞,却终于反守为攻,一连使出好几个有威胁的剑招。
时暮很是气馁,她儿时看不懂阿姐和阿爹过招也就罢了,没想到如今懂是懂了,眼睛却跟不上,才一会她便觉眼花缭乱。她扭头看看一旁目不转睛的杨玦,又看看另一旁若有所思的朔己和朔癸,连初雪也兴奋地看着,还不时偷偷小声叫好……最后时暮瞥到面上同时写着钦佩与茫然的清央、清度二人,心中稍稍释然,于是又向清央挨近了些。
旁观者只见时斗出招极快,殊不知,只有时危感受到,阿爹不仅速度快过从前,力量也提升不少,且是在未使上内力的情况下。时危心有疑惑,却无暇思考,虽然此时她们互有攻守,但她明白自个一直处于下风,需要聚精会神方能应对。
朔己出于习惯默数着招数,忽然低声自语:“第五十招。”
才到目标的一半,速度与力量皆不及时斗的时危已渐觉吃力,面色很是糟糕。
忽地胸口传来闷痛,时危步伐一滞,心道不妙,她的内伤发作了。便是这一滞,时危露出破绽,时斗自然不会放过,乘隙剑尖一点。时危虽全力旋身躲避,仍被划破小臂,鲜血立刻浸湿她的衣袖。
时危再次流露出意外,寻到时斗双眼,却只得到无动于衷的一瞥。时危片刻前还澎湃的心潮倏然静止了,她的心凉了一半。
时斗的剑锋再度逼近,时危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先前的怪异感从何而来。时斗的剑招竟带着杀意。
方才或许是有意隐藏,眼下却不再遮掩,凛冽的杀意震得时危浑身一颤。
时危见跟不上时斗的速度,索性放弃用剑,逼近时斗试图以擒摔将他放倒。只要时斗倒地,她便能回避力量的劣势,以图克制时斗。
极短的距离限制了剑术发挥,但论肉搏时斗也不是吃素的。时危才别住他的腿,扣住手腕还未发力,他便灵活脱身,继而接连踢击,迫使时危拉开距离。
不过,时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心道“果然”,却无半分猜中的喜悦,凉了半截的心彻底坠入冰窟。她暗中对朔己、朔癸打了个手势,二人虽不甚明白眼下的情况,但全心信任时危,故毫不犹豫地拔剑加入战局。
杨玦对时斗使剑的风格不甚了解,但方才见时危面色几度变换,眸光越发黯淡,她便晓得时危定是察觉了甚么不好的事。然而见朔己、朔癸不动,时危本人亦未吭声,她也不好贸然出手。后来她隐约察觉时危为内伤所累,又受伤流血,忧心如焚,正踟蹰是否要相助一二,便见朔己、朔癸突然上前,不觉也动了身形。
下一瞬,她却硬生生止住步伐,紧紧捏着手心的机关。
这到底是蛰星宫的事。阿危的家事,身为外人,自个有何资格擅自插手呢?杨玦自嘲地想,目光却始终未从纷乱的剑影中移开。
时暮感到茫然,她直觉气氛不大对劲,又说不出何处不对。她从前偶尔旁观阿爹考校阿姐她们,也曾见到阿爹让三人一起上的状况。今日阿姐与朔己姐姐、朔癸哥哥的配合依旧默契非常,除了阿姐似乎越来越力不从心,她瞧不出哪里有问题。
她将疑惑的目光投向瑜谷姐姐,向来敏锐的后者却全然未觉,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而且,她还莫名觉得,瑜谷姐姐的背影似有些落寞。她只好又看向初雪,初雪也很懵,惊疑地对她摇头。
一个念头自时暮心底浮起,还未露出水面,又被她按了下去。
令她回神的是耳边清央和清度的惊呼。
清度和清央虽不懂剑术,亦不了解蛰星宫,但皆是心思细腻玲珑之人。她们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早已发觉情势有异,可她们能否自保都成问题,只能焦心地在后边站着,尽量不给其余人添麻烦。但在见到时危的剑被击飞,人也后退数步、鼻血直流时,还是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紧接着便是朔己和朔癸。朔癸被时斗一把揪住领口,还未及设法脱身,便被时斗猛地朝下一扯,向前跌去。同时时斗提膝猛击朔癸胸腹,朔癸顿时面庞扭曲,痛苦地捂住胸口,口里直吐白沫,其中还杂着些红。朔己见状试图相护,不想,时斗直接提着朔癸的领子朝她重重摔去。朔己自知若是避开,朔癸伤上加伤,怕是有性命之危,故毫不犹豫地接下了他,只是她来不及卸掉冲击的力道,自己也摔出老远,头磕在柱子上,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时暮仿佛遭了晴天霹雳,僵在原地不能动弹,一时怀疑自个是否魔怔了,竟做这般可怖的噩梦。身边的初雪也没比她好上多少。
唯有杨玦在七曜从时危手中脱出时便冲上前去,接住了踉跄的时危。堪堪将时危扶到墙边坐下,杨玦便瞥到剑光一晃,盖是时斗挺剑刺来。她即刻撤开锢锁玄冥的机关,拦下时斗,半逼半诱地将战斗转移到远离几个伤员的地方。
她哪还顾得上甚么身份,只后悔自己此前的犹豫。她早该在察觉时斗的凌厉杀意时便出手的。
扶时危坐下时前者对她说了一句话,杨玦回想着方才的一幕幕,平日里似平静无波的眸中也渐渐杀意翻涌。
杨玦原本用鞭,习的亦是积石谷最擅长的鞭法,但她始终觉得不够称意。她曾偶然在大哥面前提过,没想到大哥记在了心上,当谷中发现一种前所未见的矿石,工匠提炼锻造出奇兵呈给大哥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请工匠替杨玦锻造一套她所中意的武器,于是便有了玄冥。
她结合玄冥的特点与积石谷的鞭法,自创了一套新功法。后来三哥又替她量身定制了一双藏满机关的臂甲,使得她用起玄冥更加得心应手。
对于自身武学上的造诣,杨玦很有信心。但对上时斗,她依然不敢大意。
杨玦利用自身攻程较远的优势试探时斗,操纵两条锁链密集地进攻,使得时斗难以近身,人和剑都只能随着玄冥打转。从旁看来,倒像是杨玦在遛时斗,时危忍不住想,若换个人使这般恶劣的招式,她估计要被气死。
不过这样的战况并未持续多久。
长剑本身虽不能触及杨玦,但时斗腾挪躲闪间诱使杨玦击中地面、墙壁,一旦砖石被玄冥的劲力击碎迸溅,碎石便成了时斗的武器,在剑击腿扫之下飞射而来,如暴雨般绵密滂沱,有好些甚至袭向了一旁的时暮她们。清度和清央堪堪能够躲避,受伤的初霁却无法挪动,时暮和初雪两人使出浑身解数才将飞来的碎石全数挡开,自己身上却多了不少口子和淤青。
杨玦由攻转守,荡开袭来的碎石,而得手的时斗迅速欺身而上,紧缠着杨玦使她无法拉开距离。面对不绝剑势,杨玦也不露怯,方才的观战与试探的交手已令她熟悉了时斗的剑招。稳当防守的同时,她耐心寻找时机,终于看准一个空当,玄冥险险捕捉到时斗的剑尖!
杨玦运链急缠,欲缴下时斗兵刃。然时斗手腕巧劲一抖,指间一旋,长剑离手凌空飞转,剑身与锁链撞得叮铛作响,竟将玄冥的束缚震散。而时斗已然脚下移步,重新捉住剑柄,一收一刺,朝杨玦面门疾袭而来。杨玦并不意外,迅速收回玄冥,左手抽刀,侧身抵开锋锐,趁时斗一招用老欲袭其背。
她并不只会一样武器。
时斗似乎早有准备,即刻变招,腿向斜后上方一摆,踢偏杨玦刀身,脚尖落地时顺势一点,又朝杨玦前冲连刺,动作衔接得密不透风。杨玦被迫不断滑步后撤,复又使出玄冥……
二人相斗百余回合,时斗招式奇快,步法诡谲,变换莫测,杨玦轻功卓绝,柔链刚刀,远近兼御,一时竟难分胜负。
时危苦涩地扯了扯嘴角,她曾幻想过阿玦打斗时的飒爽英姿,谁想,第一次目睹竟是这般情形。
时斗像是不会疲惫的假人,从时危战至杨玦,出招速度丝毫未减,甚至不见气喘。但杨玦凡胎肉身,这般激烈的打斗一时半刻尚且吃得消,却不能无限度地耗着。
杨玦无暇惊诧,她深知时间拖得越久,体力和精神消耗越大,她的劣势将越发明显,这一战必须速战速决。
她心念飞动,最后心下一横,决定孤注一掷。
靠坐在墙边的时危震惊地看见杨玦突然放弃了距离的优势,几乎不做防守,以极为猛烈的攻势冲向时斗,一时竟将时斗逼退至墙边。
狭窄的空间令时斗招式略为受制,时斗果然两步游墙而上,借力回身向杨玦一剑冲去。杨玦横刀一云,侧身后仰将将避过,似因承受不住力道而重心不稳,一手撑地才稳住身形,却在旋刀横扫的同时玄冥一送,缠住了时斗的脚踝。
时暮面上一喜,心中以为瑜谷姐姐这便能不伤分毫地制住不知为何举止奇怪的阿爹,却闻时危低呼“不好!”,不由疑惑地扫了那边一眼。
再移回目光时,便见时斗稳稳落地,未被缠住的腿一脚踩住了杨玦与他之间的锁链。时暮这才明白,这样一来,杨玦不但无法牵制时斗,反倒可能被时斗牵制。
但杨玦并非这般打算。
正当时危提着心猜测接下来的场面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杨玦并未收紧玄冥,而是一扬手,朝时斗面门撒出了一把尘土碎石。
原来方才杨玦并非险些摔倒,而是为了抓取地上的土石而故意那般!
“好一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哪。”隐在暗处的人勾起一个鬼魅般的笑,心中点评道,“这位小娘子,真是令人又惊、又喜、又忧……”
时斗迷了眼未能看见,但一旁的时危却看得清晰,杨玦出手时,甩出的除了土石,还有另一样东西,那是锁链的另一端。
飞出的锁链在空中扯出一道弧,因着速度极快,不过转瞬间,便击中时斗身后的墙壁,反弹后从时斗另一侧飞了回来。杨玦横刀一掠,待时斗挡开碎石回过神来,只余光捕捉到一个身影掠过,待要回剑抵挡,已为时晚矣——杨玦使出最快的速度,两步沿墙而上,屈膝一蹬,借着向下的力道膝冲时斗脊背,生生将他撞压在地,而手上的玄冥已然收紧,将时斗的双臂紧紧捆在身侧。
时危这才呼出屏着的那口气,额上已经冷汗淋漓。
杨玦压制着时斗,刀尖悬在他颈后,迟迟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