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楚服同吃同睡,出入宫闱之中。与她冷战多日发誓再也不会理她的刘彻忽然闯入她屋内,从她床底翻出一只写着他生辰八字的蛊偶。
然后他暴怒着,拔剑杀了楚服,将她交给了御史府审问。
“这蛊偶是皇后的?”
“算是吧。”
“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什么叫算是?”
审问的地点在她被刘彻下令封闭起来的寝宫,她看着那蛊偶,有一搭没一搭地玩弄手中的衣带。
“那是陛下先前送我的生辰礼物,被楚服翻去了。”
“您的意思是行巫蛊之术是那巫师个人所为,您全然不知情?”
“我又没背后长眼睛,怎么知道他一天做什么。”
“既是陛下送您的生辰礼,被人拿走了您也不知道?”
“他从会说话起就每年都送我一份生辰礼,我都让宫女收起来了,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谁知道丢了哪一个?”
眼前这位陈皇后漫不经心的态度让张延年有些无奈,别人这么说或许是有意开脱,可她这么说倒也的确合理。
“那楚服呢?他为什么要诅咒陛下?”他尝试寻找她的另一条罪名。
“我怎么知道?”阿娇坐得有些无聊,又摆弄起了案前的香炉。“或许是因为嫉妒,又或许是因为爱慕。”
这不是一个陪伴于皇后身边的男子身上应该出现的词。张延年倒也没作评价,继续问道,“嫉妒谁?又爱慕谁?”
阿娇瞥见眼前的男子坐得笔直,面色冷冽,一边持笔录下她口中所说,好像她说什么都牵不起他的情绪。
她放下了香篆,抬头笑道,“张大人平日审案也这般敷衍么?我说一句你便重复一句,这不是很显而易见吗?”
“他嫉妒陛下,因为陛下是我的夫君,还是一个对我不太好的夫君。我每日因他伤心,愤怒,为他牵肠挂肚,所以他嫉妒。嫉妒正是源于爱慕,他爱慕我,所以痛恨让我伤心的一切。”
她似乎不以为耻,反颇为自得。
张延年微微皱了皱眉,“皇后慎言。”
即便此事为真,她也不应当对着他直接说出来。
“慎言…慎言什么?在宫里我还不够谨慎吗?这也不能那也不能,当初说让我当皇后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还有刘彻,凭什么他找女人就是正当,我找男人就要慎言?何况他只是爱慕我而已,他有什么错!”
“陛下是天子,您是皇后,皇后为后妃之首,理当遵从礼法,守妇德。天子有后妃也是礼法所准。”
“我呸!”她冷笑,“什么礼法妇德!你别拿什么皇后皇帝的身份来压我,你该去问问刘彻之前是怎么答应我的,你有本事在这儿问我,怎么没胆子去问他?”
她边说怒从心起,一边把眼前的人往外推,“你叫他说呀,说呀!”
张延年面对着紧闭的大门,有些头疼。这位陈皇后嚣张跋扈,想一出是一出,偏偏皇帝又交代过不能打骂。他总算知道为何御史府那些人都不愿接这差事,而把他推了出来。
他给皇帝看了他的笔录,皇帝面色铁青,气得直骂她悍妇,“你继续查,楚服是谁带进宫来的,她和他又是怎么认识的。”
他第二次来的时候阿娇正在花园纳凉,这座园子不大,却十分精巧。四周种满了各色果树,形成一道天然的荫蔽,园内有水,池中有鱼。池对面架了一个花棚,下面是大片的奇花异草。
她睡在一张带棚的小椅上,两边摆了四五口大缸,盛的都是冰。似乎尤嫌热,她衣袖挽至大臂末,露出两只雪白的腕子,金镯在阳光下颇为耀目。
余光中一道黑色的身影出现了,黑影打在她脸上,她皱了皱眉,“别挡光,走远些。”
“既然这么热,何不把花搬到房中观赏?”
阿娇撇了撇嘴,“你懂什么?这些花都是名品,珍贵非常,既不能受日头暴晒,也不能终日阴蔽。搬到房里,很快就枯萎了。
我既要赏它,便情愿陪它在外晒着。毕竟它没了日头活不了,我却还有旁的方法纳凉。”
张延年道,“臣是粗人,不懂这些。”
“不是不懂,是不爱罢了。”她语有所指,“若是真心爱花,花虽不能人言,却时时察看,切切关心,自然也就懂得养护之道。”
阿娇忽而笑了笑,“我从前也不懂这些。从前在家里忙着梳妆打扮,忙着骑马射猎,招猫逗狗。后来就闲下来了……”
她有些嘲弄道,“他三五天才来一次,我一个人在宫里,不能干这个不能干那个,连出去骑马都要等他一同。闲的时候实在没事干,睡也睡不着,我便出来看花,做胭脂水粉,做花露……”
“你们男人可以在朝堂上议论纷纷,回了家往榻上一坐,嘘寒问暖。可我只能整天待在这儿。张大人你说,这可公平?”
的确不公平,他想。可是世上哪儿有公平的事?
“堂邑侯在世时长公主便广纳男宠,对他动辄打骂,皇后以为这于堂邑侯而言可公平?”
她皱眉似要发作,“你敢讽刺我?”
“臣只是想劝诫皇后,时移世易,若执着于往事不知通变,非但自苦,且伤他人。”
阿娇坐了起来,冷笑,“照你这么说,还是我的错了?”分明是刘彻不守信诺在先,她不过照他做的还回去而已。
“臣并非此意,臣是说……”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她道,“皇祖母死了,舅舅也不在了,没有人能再压得住他,也没有人让他忌惮,所以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管不住他了。”
“张大人断案之时会因人犯的身份高低而增减罪责吗?”
“臣不会。”他人他则管不着。
“御史主人世理法,持权比衡,不可歪曲。若抛开身份高低,男女之别,还请张大人断一句谁是,谁非?”
张延年沉默良久,低着头不再说话。
身侧之人却忽然笑了起来,“张大人还真是有意思,倒是我错看了你。”
他不知道这个女人突然在笑什么,也不知道她先前又将他看作什么,他皱了皱眉,肃色道,“楚服是何人引荐入宫带到娘娘面前的?”
“我叫他来的。”
“娘娘在宫中,楚服在宫外,如何能通达中宫?”
“我叫阿岁帮我想办法杀一个人,听说他巫术高超,能施咒弄死那个歌姬,所以我派人将他找来。”
“阿岁是谁?”
她这回没再看眼前的那些花儿,而是捧着茶,转过头细细观察着眼前人的神情。他提笔录了下来,神情似乎有些紧绷。
她勾了勾嘴角,忽而伸手想去摸他眉心,那人惊觉猛地向后退去,不慎绊倒在花丛中。
她哈哈大笑起来,叉着腰哈哈笑了许久才想起来掩袖。见那人耳后微红,她止了笑意,又指着那片残花皱着眉道,“我的花儿全被你压坏了,你可怎么赔我?”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片原本肥硕鹅黄的花儿此刻枝叶残断,瘪下去一大块,花瓣凋零。
“从臣的俸禄扣除便是。”
她嗤笑了一声,却上前来扶起了他,“你的俸禄才几个钱呐?我不要你的俸禄,我要你帮我带一句话给他。”
“臣告退。”
“别走啊,你不说就算了。他不见我也不听我说话,那你帮我带样东西给他吧。”
阿娇拿出一只匣子递给了他,张延年看着里面的东西有些犹豫。
“是一件衣裳,你帮我送给他。”
见他犹豫,她忽而拉过他手臂,“张大人——”
“臣告退。”
还没等她说完,他见鬼似的捧着那匣子匆匆离开了长信宫。
刘彻看着今日呈上的卷宗,一面问,“巫蛊一案,卿以为如何?”
“臣以为皇后所言非虚,那蛊偶的确是楚服所制。另几只写着卫美人名字的蛊偶上的字迹才是出自皇后之手。
皇后长日于深宫之中,楚服男作女饰,伴于皇后身侧,恐怕是想哄骗皇后操纵权术,收揽钱财。皇后善妒,对卫美人確有不满,不过对陛下应无加害之心。”
刘彻点点头,似乎并不意外。抬起头正要说话,便瞥见张延年右侧衣袍上的泥土,眼神顿了顿。
“皇后对你动手了?”
“是臣不慎撞到了花丛中,皇后宽厚,并未责罚于臣。”
“悍妇。”皇帝并不相信他的开脱之词,那女人娇纵跋扈,连他也不放在眼里,被他如此盘问,想来心情不会好到哪里去。
“下回你再去,朕给你身边拨两个侍从,省得你挨她的作弄。”
张延年皱了皱眉,还有下回……他看得出皇帝并不想真的对皇后处以重罚,既已查明此事为楚服一人所为,楚服已死,又还要审问什么?
“那个叫阿岁的是哪一年进宫,进宫前家里做什么,与谁交好,都要查一查。”
这些东西似乎与长信宫无关……不过皇帝发了话,他也只能照办。
于是他应了下来,“臣还有一物要交给陛下。是皇后托臣给陛下的。”
皇帝瞥了一眼,身侧的内侍上前接过了匣子。
“朕知道了。”
“臣告退。”
匣子捧在内侍的手中,皇帝专注于眼前的奏章,烛灯荧荧,他似乎并无兴趣打开查看。
小内侍江充正端了茶点从殿外走来,瞥了一眼皇帝,又瞥了一眼他师傅手里的东西,端起一副惊讶状,悄声问,“师傅,这是什么东西?怎么一直端着?”
内侍摇摇头,“皇后送来的,陛下正看奏章……”
“唉唉——你个夭寿的别打开!”
“是一件衣裳,这料子真好,花纹也好……”
“嘀嘀咕咕什么呢?拿来给朕看看。”
刘彻放下了手中的笔,站起身来,江充忙将那匣子捧给刘彻。
“这不是上回陛下送给娘娘的那匹料子么?也没见娘娘穿出来过,原来是留着给陛下做了衣裳。”
他嘴唇微微向上抿了抿,伸手小心地将衣裳从匣中拿了出来。
“这针脚这么粗,蝙蝠还没绣完,一半的花也好意思拿来送人……”
皇帝似是嫌弃,冷着脸,江充笑着道,“皇后那性子陛下还不知道么?谁能劳动她亲自动手啊,也就是陛下您一个人。这花绣的不好不要紧,要紧的是皇后的心意,您快上身试试,穿上去肯定舒服。”
刘彻冷着脸由江充为他脱下了外袍,走到屏风后换衣。待他衣物退尽,江充将另一只衣袖套进皇帝的右手时,脸上的笑容尽数褪去,背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身衣裳…比皇帝的尺寸小了不止一点,柔软的布帛紧紧包裹在皇帝精壮的身躯上,他为迁就这衣裳微微弯下的脊背缓缓挺直,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袖口与背后崩裂开来。
江充没敢看皇帝的脸色,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是臣手笨,弄坏了衣裳,臣甘愿领罚!”
刘彻将身上那件衣裳脱下,从衣领到袍角,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越看,心底的杀意便越难以抑制。
不是他的尺寸,她亲手做的中衣,不是为他做的,而另有其人。是那个不男不女的楚服!
他看见匣中多出的一块细帛条,那原本是放在这衣服上的薄纤。
薄纤,衣裳……
江充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忽然便见银光一闪,一把利剑穿透屏帷,接着一声巨响,那把剑连同屏风一起轰然倒塌……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
?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