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棘透过落地窗,突然看见仇跃仓促离开的背影。
天空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仇跃虽然穿得厚实,但毕竟没带伞。
郁棘担心地给他打了个电话。
仇跃拿出手机,看见来电显示时愣了几秒,突然回过头来,在康复中心的窗户间来回扫视,视线最后定在三楼的落地窗。
两个人隔着几十米,但郁棘确信,那双视力极好的眼睛正盯着他。
他指指拨号中的手机,灿烂地笑着,朝仇跃挥了挥手,“接电话。”
仇跃的嘴动了动,似乎是说了句什么。
郁棘看不清,只好把窗户打开,试图越过隔阂,分辨仇跃的口型。
但“嘟”的一声,电话被挂断,仇跃顿在原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转身就跑。
他对周围环境十分了解,没出半分钟就完全消失在郁棘的视野。
仇跃最后的身影消失在四通八达的立交桥下,电话也始终拒接,让人根本没有寻找的机会。
“小鸡?你看什么呢?”姥姥疑惑地问,“下雨啦,快关窗户呀!”
郁棘忽然回神。
雨点重重地砸在玻璃上,蜿蜒地扭落到窗沿,郁棘越过雾蒙蒙的空气,试图捕捉仇跃存在的影子。
街上人来人往,被突如其来的大雨砸得脚步匆匆,雨伞与帽檐相撞,撞出一片骂声,但是没有那个人。
仇跃丢下了他。
俞姐急急忙忙敲开诊室大门,满脸慌张地告诉郁棘这件事时,他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是尴尬又抱歉地笑了笑。
像是听见别人的种子没开花,别人的小猫跑丢了,别人的计划落了空,他隐约感觉到一丝落寞与心痛,但总归是别人的事,并不会对他产生什么影响。
姥姥让俞姐坐下,聊起一个叫仇跃的人。
和俞姐一样,他的身上也有很多伤疤,他的父亲像沼泽一样扒着他的脚,试图让他越陷越深。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逃出来的,带着挣扎过后的满身泥泞,来到众人面前。
郁棘其实对这个人充满了好奇,可惜俞姐说,他不见了。
“小鸡,你说仇跃会去哪儿?”姥姥忽然问郁棘。
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认识他。
郁棘没说话,只是摇摇头。
姥姥和俞姐立刻露出失望的表情。
落地窗外,孩童的嬉闹渐渐被雨水冲散了,天色一层一层地落入黑暗,变成昏黄灯光下郁棘的脸。
他坐在原地,静静地听着俞姐的哭诉,姥姥的安慰,电话声哔啵哔啵地响起,办公桌上的病案记录压着个木盒。
郁棘确信自己并没有见过这个盒子,但直觉告诉他里面是个书签。
有人握着他的手雕刻,木屑偶尔被风吹过来,痒痒的,像理发时不小心沾在脖子上的小碎发。
郁棘发现自己的长发消失了。
他开始拼命地在房间里寻找掉落的发丝,银的、棕的、短的,没有纯黑的卷发,没有一根属于他。
如果他并没有剪掉头发……那玻璃里的人是他吗?
寸头长疤、表情凶狠、挥着拳头像要咬人,光看平面,浑身攻击性已经扑面而来,这个人是谁?
他半夜灵机一动给警长约了个拟人图?这么逼真?
还挺帅的,回去得把这个画师翻出来特别关注。
不过他什么时候记性这么差了……药物副作用吗?
寸头不良少年被两个医生押解着走入精神卫生中心,但他只是个二次元纸片人,并不能开口说话,只好机械地填着量表。
乱七八糟的,郁棘其实很难理解那些文字的意思。
【你现在感到悲伤。】
完全没有。
他为什么会悲伤?
【你现在感到不安全。】
完全没有。
林海不是美其名曰确保他的安全,一直派人跟踪他吗?
【你现在感到兴奋。】
完全没有。
他刚把开题答辩搞砸,毕业论文一个都没发芽,他有什么可兴奋的?
【你现在感到平静。】[1]
郁棘只在这一道题选择了非常多。
他很平静,平静得像一片树叶,落在古井无波的水面,看着墙壁上灰色的影子飘来飘去。
忽然,一颗色彩鲜明的寸头出现在井口,指着墙壁大喊:“假的!影子是假的!”
井底的水沸腾起来,树叶被咕嘟咕嘟冒出的气泡撞来撞去,郁棘仍然平静地看着。
他发现自己是洞穴里举火把的人。
-
仇跃蹲在桥洞里,看昏黄灯光的倒影被雨水打碎。
这附近人流量大,再加上下雨,桥洞里的垃圾反着酸味儿,仇跃浑身都黏得不像话,很想出门洗个澡,再按郁氏需求给全部家当消毒。
……
他没忍住叹了口气。
唉。
有些习惯一旦沾染就很难改掉,哪怕短短半个月,哪怕他也不知道这份感情到底有多深。
应该是不深吧,不然怎么他看见郁棘笑着让他接电话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犹豫不舍,而是直接挂断,逃跑的更快了呢?
仇跃又叹了口气,他实在受不了这股味儿,宁可当冒着大雨搬家的蚂蚁,也不愿意再呆在这。
太脏了。
郁棘根本不会靠近这种地方,看都不会看一眼。
雨实在太大,风也是很久没见过的猖狂,仇跃刚撑开伞,伞骨立刻就被吹得一身反骨,像非主流发型一样直直竖起来,叛逆得根本捞不住,非要往天上冲。
仇跃护着行李袋,懒得管伞,结果它还没冲过麻雀的高度,就被闪电一劈。
散架了。
乱糟糟地碎了一地,带着烧焦味儿。
仇跃现在也很混乱。
他不该逃跑,尤其是郁棘还沉浸在对未来的喜悦之中,却瞬间从过山车顶点跌入谷底。
仇跃没坐过过山车,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但仇志刚死的那天,他听见过醉酒熟睡的人被活生生砍醒的哀嚎,怎么想都不好受。
至于仇志刚……
仇跃已经很久没想起过这个人。
14岁,他跑出堆满垃圾废物的废品站,在警察审讯时保持平静与迷茫,只说着不知道、没见过、忘记了。
他逃出臭味难散的“家”,住进孤儿院,终于不用在废品站偷书看,有了正经上学的机会,还靠着从小被追着打练出的跑步速度进了田径队,离开了鹰崖山。
仇跃一直以为自己不再弱小,但俞姐的出现让他忽然意识到,恐惧仍然顽强地在他心底扎根。
仇志刚死了。
但他的灵魂如影随形。
仇跃从前只看见郁棘的“不正常”,今天才恍然,他也一样。
他把行李袋紧紧护在胸前,找了座凉亭,往正中间唯一干燥的安全区扔了块不要的麻袋运动裤当垫子,拍拍屁股坐下。
雨越来越大,到后半夜,正襟危坐在安全区的仇跃感觉眼前也潲了点儿雨,赶紧兜上帽子。
睡眠被敲成炸开的钢化玻璃。
他拉下行李袋的拉链,扒开几层厚厚的春衣外套,掏出被衣物保护着的一块小木头。
这是他做书签盒的时候偷偷雕的,还没来得及细雕,只有个大致形状。
——一个Q版小人斜靠在路边的灌木丛中,叼着朵玫瑰。
他今天问郁棘生日,就是想琢磨一下,怎么能在上老板和被老板上的空隙里挑出点时间,把生日礼物做好。
现在不用再琢磨了,时间大把大把的有,被送礼物的人却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出现。
经历过这种事儿,郁棘还会再搭理他吗?
一个胆小的、连自己的过去都不敢直面的懦夫?
仇跃握着木雕的手忽然加重力气。
他在这里自己骂自己有个什么劲?他已经往人心口捅了一刀。
郁棘会很痛吧。
仇跃把木雕捂在胸前,闭上了眼睛。
-
郁棘一睁眼,就看见惨白的天花板。
他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却并没感觉到自己身上有哪里痛。
那这病生的还挺值当的,不难受,还能给林海一个合理恰当的休学借口。
墙壁上没有表,右手手腕上一直戴着的黑色手表也被换成了医院的手环,郁棘并不知道时间。
但这一觉睡的的确是有些沉了,郁棘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感觉眼前闪过一片白光,比天花板还白。
忍到额头那块压紧的厚棉被换成薄羽绒,郁棘肚子咕咕叫了一声,才懒洋洋地眯起眼睛,打量起病房的布置。
单人间,却没有帘子,一张床,一张沙发,两个柜子,一间厕所。
闪烁的烟雾报警器,与空调送风口被切割的黑暗。
门上装的是单向玻璃,郁棘看见自己的头被剃成寸的,但来回转了好几圈也没发现哪有伤口。
身上也是,手背和左手臂连针孔都没有,郁棘简直怀疑是自己为了骗过林海,贿赂医院陪他演了场戏。
不过被护士领到食堂,打了顿比林海手艺还难吃的营养餐之后,郁棘改怀疑了。
这可能是林海给他做的局。
疗养院的分贝总是很极端,大部分时间都静悄悄的,似乎根本没有人的痕迹存在,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放缓呼吸,竖着耳朵探听大自然的一切。
如果——如果这个时候,他被问到“你都能听见什么声音?”,郁棘一定能说出很多很多种。
空调运作的嗡嗡声,衣物的摩擦声,因轻手轻脚变得闷闷的脚步声,风轻轻敲在玻璃门上,树叶掉落又生长,鸟儿拌嘴吵架……
以及突然响起的病人的惊叫。
郁棘正闭着眼放纵听觉,被吓得猛然一颤,耳蜗像挨了一串鞭炮,疼得他捂起胸口缓缓蹲了下去。
七八个人奔跑的脚步声重重敲击在地面,他听见了病人的胡言乱语,安保被打的痛呼,四肢的挣扎,与忽然平息的呼吸。
是镇定剂。
郁棘迅速地下了判断。
一切的不合理都有了解释,他的病在脑子里,怪不得要剪成寸头,怪不得肉眼看不见伤口。
一只蚂蚁正围着他的鞋子爬,郁棘扶着腰起身的时候差点踩到,他怀着忏悔之心,把刚才趁护士转头没吃完的半块鸡胸肉放在蚂蚁旁边。
给你赔个罪。
郁棘在心里说。
蚂蚁听不懂他的话,蚂蚁也不需要听懂他的话,它只知道忽然在路上遇见了食物,立刻兴奋地用触角与同类触碰。
这让郁棘觉得很放松。
“郁棘?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护士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像是刚参与过鞭炮病人的挣扎,“午休完要去陈大夫那儿聊聊,你不记得了吗?”
郁棘故作惊讶地歪了歪头,又朝护士微笑起来,起身跟上了她。
他脚步轻快,路过监狱似的病房时没再好奇地往里探头,只是越发勾起唇角。
房间里没有监控。
不过咨询室有台摄像机,郁棘应该是签过治疗期间允许录像的协议,落款处的确是他的笔迹,甚至没用往常签字的正楷,就是随心所欲的郁棘本人字体,像从他应付老师的笔记本里抄过来的。
但郁棘不记得这事儿。
“今天感觉怎么样?能说话吗?”陈大夫边说边按开了摄像机。
郁棘喉咙发力,尝试了一下,又摇摇头。
“声音呢?”陈大夫“啊——”了一声,戴上纯白手套,“我按一下你的脖子可以吗?”
郁棘迅速向后退,左手本能地往衣服口袋掏,但病号服根本没有口袋。
“要消毒?”陈大夫问。
郁棘点头。
陈大夫拿免洗酒精搓了搓手套,重新探上郁棘的脖子。
“应该没什么问题,还是你心里不想说话,”陈大夫说,“今天画个画?”
要分析他吗。郁棘摇了摇头。
他又陷入了沉默,但这次的沉默更彻底,无论陈大夫说什么,他都呆呆地坐在原地,不给任何回应,像沉思但会眨眼的雕塑,坐着撑过半小时,又被护士带到探视厅。
郁棘在看见姥姥的时候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林海,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