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寝时,小皇子缠着要与母后睡,一口一个阿娘的撒娇。
明梨皇后很是心软,奈何要为腹中小的考虑,终归让奶娘、侍女带他出去了。
看到儿子鼓腮不满的眼神,她微微笑了,低眸抚着圆滚滚的肚子。
夜悄然的流逝。
明梨皇后起得不早不晚,被伺候着梳洗毕,用膳的时候,却还不见小皇子赢诸羨,问旁儿的内侍:
“还在练剑么,让他快过来吃饭。”
不一会儿,内侍折返回禀:“娘娘,殿下说有套招式练不出来,便不吃了,而且他已经吃过烤红薯了。”
“哪来的烤红薯?”
“说是一个大娘给的。”
内侍如实搬报,为免明梨皇后多虑而提前将话说尽:“但夏将军用银针扎遍试了,也吃过没什事。”
其实,明梨倒没多想。
慢慢用了膳之后,由侍女披了领月白暗花绸的貂皮大氅,她扶着内侍的手臂,挺着肚子走出了住的东青阁。
外面天空阴云密布,相比昨儿个风大了,更冷了,但她还是走往了赢诸羨练剑的地方。
到了近处,赢诸羨才发现她,止住剑,笑着将短剑交给扈从,走近来拉着她的侈袖:“阿娘,阿羡好热!”
明梨皇后笑,抽出罗帕给儿子拭了拭汗,却令旁儿的小内侍把手里的织金锦风帽给他戴上。
“剑练得这样痴,连陪阿娘用膳都不愿意。”
小皇子清秀无俦的小脸上笑容适度,又似发现了珍奇的事情一般问:“阿娘,你吃过烤红薯么,你知道烤的红薯有多好吃多香么?”
“扑哧”一声,明梨皇后笑了出来,轻嗔他不知民间疾苦,又与他讲了些自己年轻时与邕皇的事,以及通过红薯讲了许多可贵的道理。
看孩儿一副受教的模样,然后她转开话锋,问人家大娘予他烤红薯,是否与人致谢了。
“谢了谢了。”
赢诸羨眨巴眨巴眼睛,咧嘴笑:“那大娘与母后一样,肚子里也有小妹妹呢!她就站在庙外等人,风挺大的,我们叫她进来坐坐好不好?”
明梨皇后想了想,允了。
其实马上就将起行的,不过两盏茶的工夫还是能耽误得。
她着近身伺候的宫女去请人,揽住小皇子赢诸羨的后颈,回往东青阁。
温暖的阁内,明梨皇后坐在铺了明黄云凤纹坐褥的榻上,手搁着炕桌,端起茶杯才欲饮,侍女便带着妇人进来了。
那是个相貌端整略微有点肤黄的女子,约摸花信之年,腹部鼓大得很,穿了身灰扑扑的布襦袄夹裙。
见到明梨皇后时,女人愣住了,愣了很久才恍觉身处之境,吓得忙要跪伏下去,得明梨皇后一声“免了吧”,被前面引路的宫女及时扶住,才只膝盖碰了下地。
明梨是怜她的怀身之苦,何况大肚见大肚多少有几分亲切,于是微微笑着让人过来坐,并没太讲究身份的云泥。
女人自然不太敢,被侍女噙笑扶着才坐到了榻上。
谈话中,女人说自己叫茹娘。
少时,更衣梳洗过了的小皇子在两名内侍的跟随下进了来,小脸笑吟吟,尾随而进的有捧着几色茶点的侍女。
小皇子便让茹娘尝尝自家的点心,又问了几句有关烤红薯的事。而后,不愿坐内侍搬到身后搭了狐皮小褥的椅子,上榻挨近了明梨皇后,却不再多言,静听母亲与人闲谈。
她们这一谈便是许久。
因为茹娘是息国宁州人氏,而明梨皇后亦是来自于息国的,于是更为亲切,才问的话多了,聊得也多了。
息国的东北境与邕国的西南疆,隔碧湛的辽贝海相望。
唯一连接两国的一片地域名叫“聚名城”。
这地方其实是缀连三国之处。聚名城北挨邕国最南端的南牙郡,也即雾林地峡;东毗胤国西北的盘州;往西便是息国的宁州了。
茹娘是在妙龄时,被人牙子从宁州卖到了邕国,苦难中得遇如今的丈夫,她丈夫是胤国人,是个有手艺的厨子,一心始终只想要发大财。
原在胤国时,闻邕国人喜胤国的膳食,她的丈夫根本不细思,就随人坐海船渡过碧落海到了邕国。
来此谋生活却并没有比故里容易,并非所有的邕国人都爱胤菜,唯一可喜的是成亲生了子,可悲是多了几个嘴巴拖累,穷又更穷雪上添霜。
听人说做商人才能挣到钱,而刚好有条挣钱的路子摆在眼前,茹娘丈夫又心动了。
卖了房舍,满心打算要带妻儿到息国去贩卖香料。
由于路途遥远,配头又挺着身子,他带着两小子先张罗马车去了,留下几个红薯让大肚婆在寺外的冷风中等待。
于是茹娘才因烤红薯引来了小皇子赢诸羨。
这些话大多茹娘都与明梨皇后讲了,而这番闲谈是明梨皇后觉得时儿差不多了才止的。
在侍女送茹娘出去前,明梨皇后让把御厨做的细点都包起来,交给茹娘,因为看到妇人对桌上的糕点喜欢又不太敢多吃。
茹娘本就觉得恍如梦中,迷迷糊糊,这下更觉得似做了梦一般不真实,但也下意识的知道要矮下去跪谢。
然而才做这个动作,她肚子就疼了起来,眉头越皱越深,脸露痛苦。
掺住她的侍女尚年轻,不明白怎么回事,吓得面色惨白:“糕点让人试吃过,也用银针验了啊!”
明梨皇后见状略微思了然,柔美的声儿爽利吩咐:“怕是要临盆了,快去传御医与稳婆。”
于是,茹娘在西边有榻褥的里间分娩,而稳婆摸了说是胎位不顺。
听到这话时,明梨皇后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不得不说,产妇的叫声是很令人紧张心慌的,听了许久,明梨皇后突然觉着前面应该把茹娘移到别的屋子,因为她也被闹得肚子阵疼起来了。
太医、稳婆皆攒到了她近前
然而明梨皇后还是保持着冷静清晰,知道茹娘那边定然只有宫女过问,虽然只是个民妇,可毕竟生孩子乃走鬼门关的大事,且非顺胎。
是以她命御医同时照顾,又分了个稳婆过去。
很疼,很疼,原本她是很怕疼的人。
半夜子时后,一个时辰内,两声啼哭前后而降,陪侍皆欣然,稳婆将小孩儿抱到明梨皇后面前呈了一眼。
疲惫虚脱至极的明梨皇后留意到自己女儿左臂上有颗殷红的小痣,忍不住伸出手去碰了碰,犹自绝美无双的面容儿浮现了缕温柔的笑。
小公主被稳婆、奶婆带去清洗了。
明梨皇后细弱着声音,又让近身宫侍去那剔黑百宝嵌花卉妆奁里,将个镶金的雕字玉坠拿来,并顺嘴问了问茹娘添的是男是女。
得知是个女婴,她笑了笑没再说什么,疲累昏昏欲睡。
“娘娘。”然而有个侍女来到近前,低柔唤了一声。
疲困中、明梨皇后又启开了眼,轻微着声:“嗯?”
“那个也诞下孩儿的贫妇人,挣挫着起身,要与您谢恩呢。”侍女声是竭尽温柔。
明梨皇后垂眸思了片刻,懒懒道:“让她不用了,姑且养着吧,我们缘分倒很不浅,对她们母女好生照料,不准慢待。”
“是,”侍女欲退却又想到了点事,索性一处请示了出来,“但那孩子的衣用,应当如何呢?”
“带的公主的物用,莫不还少么?”
待侍女远开,明梨皇后又陷入了将睡欲睡,少少,半睁眼儿时,却见赢诸羨走了进来。
小孩进血腥产屋毕竟不吉,她蹙眉打起了几分清醒:“羨儿怎么还不安睡?”
“阿娘,我担心你嘛,也想看妹妹。”赢诸羨却跪在了床前,拉住母亲的手。
明梨皇后捺下了责备孩儿的想法,以及处罚宫人看守失职的念头,嘴角牵出笑来:“看也看了,别想赖呆着。”
说话时,侍女取来了东西,却被赢诸羨看到,接到了手里。
那是个绾有红绳的蛋形镶金小坠儿,玉身琢有简单曲纹与文字,是他父皇亲手琢磋出的小物儿,十年前就已有一个,不离身的垂在赢诸羨心口,伴他长至今。
“赢柔婴,妹妹叫赢柔婴?”小皇子盯过玉坠上錾刻的字,抬头问。
“嗯,”明梨皇后唇角微翘,“出宫前你父皇便取好的。”
“如果是个弟弟,也叫这名?”
“你不喜欢妹妹?”明梨皇后没有直接回答。
其实,她也不太明白为何邕皇认定这胎会是个女儿。
在此之前,受息皇的言语,儿子也总说她肚子里的是妹妹。
“喜欢,羨儿当然喜欢妹妹。”
小皇子欣喜,攥着小坠儿立起身,走到外间去了。
在外间的坐榻前,奶娘哄着小公主,茹娘生孩子时在侧照管的侍女,则为茹娘的女儿穿小小的素纱里衣,嘴里碎叨叨:
“这个襁褓与公主的一模一样,你分得清楚么,可别弄混了。”
“小公主臂上有枚红痣呢!”旁儿的奶娘却不以为意,目光始终落在怀里的婴孩脸蛋,“何况我这怀里的人儿,一瞧就是金枝玉叶相,谁有她金贵?”
给茹娘女儿裹缠襁褓的侍女被逗得一乐,笑:“我怎么看她们俩都是一个模子。”
“欠掌嘴。”奶娘啐了她一口。
两人的对话并未听进走近来的赢诸羨耳中,他眼睛在俩婴孩上溜了一眼:“哪个是妹妹?”
闻声,两人才惊觉小皇子臻近,忙回身见礼,奶娘漾出暖笑:“奴家怀里的是小公主。”
而侍女却紧张忐忑,觑见赢诸羨的注意力,尽在奶娘臂弯中的婴孩身上,才半松了口气,回面继续把茹娘女儿襁褓上的丝绦纽成结。
她耳朵里听到小皇子与奶娘道:“你拿这个逗逗她。”
“小公主还没睁眼呢!”奶娘依旧是用与其他人说话时,不同的低柔姿态。
“那就放在她身上吧,你低下来些,让我瞧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