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天晴,是灰蓝色的天空,阳光时而躲藏时而露脸,地上不时碰到水洼。
途经一个山村,与老者问了路,两人接着前行。
傍晚的时候栖在一片有大榕树的林子。
榕树的树冠似山峁,又似青绸华盖,在其他许多树寒冬叶子或黄或凋的时候,依然不肯舍弃翠绿的顶。
它的根株盘根错节,千丝万缕般分不清,气根连接粗干与地面,独木成了林,身躯两人合抱不住,似位年岁很大的老者。
它又大又绿,这就是南风明灼想歇息在此的原因。
人睡觉时喜欢有东西遮蔽;再者,相比落叶子的树,不落叶子的树更招人喜欢。
待怀藏把油布、粗布铺地,南风明灼坐在席上,看着劳碌命的怀藏又去捡柴。
夜晚,柴堆燃着微微的火,烟子弥漫,呛得怀藏咳了两下。
但她没有熄灭,一是想着不是在狭仄之地,应该很快会好;二是等着南风明灼发话,若是他叫灭,她不说两话。
他叫灭,她才能在晚上寒的时候再往他身边贴。
果然等到南风明灼无可忍受,叫她熄灭。
然后她明知故问问:“呛么?”
得到肯定答复后,她像很乖巧一样听话行事,捣灭了荧荧的小火苗。
躺偃回席面,怀藏想着等南风明灼睡熟就偎过去,断不要冷了自己。
然而才想着身上就缠住个手臂,把她捞近。
贴着南风明灼身躯,怀藏微微吃惊,自觉转肩平躺隔开点距离:“你怎么……知道我冷啊?”
说完,她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
南风明灼的眼神是温和的,另一只手臂也穿过她的颈项把她搂住:“你不冷么?”
“冷,冷啊。”
怀藏才正贴着南风明灼胸口,手臂试着抱住他的腰身,当然其实是略略搭着而已。
“这样冷的天,又没被褥,又不能生火,你也会冷吧,我们互相取暖才是最好的,对吧?”
南风明灼却不给面子的嗤笑:“我不冷,”手臂把怀藏抱实了些,下巴颏儿抵着她颅顶,“只是昨晚做了一个梦。”
“哦,梦到什么?”怀藏很快把杂绪丢开,竖起耳朵静听。
南风明灼顿了许久,笑着诌道:“梦到回京,我与你说,其实你是个好女子,只怪本王不喜欢你这样的,今生又除了娶妻无意再纳妾,不然府中养个闲人也没什么,可到底不想耽误你。”
“原来在你眼里,我还是个好女子啊,”怀藏听完把其它的都滤掉了,一笑,“看来这么久没白做牛做马,可不敢当。还梦到什么?”
南风明灼轻浅一笑,接着道:“还说你既已失身于我,也得替你打算,会给你挑个好的郎君,陪份妆奁嫁过去。”
“也算不错啊,那你别小器,嫁妆可得多给点,”怀藏打趣,“我还从没想过成亲时会有人给我备嫁妆呢。”
南风明灼沉了沉气,尽量轻缓着调:“嗯,我嘴上虽那么说,其实好郎君有很多,却就是没能替你挑到好的。”
事实,他原本想好的氛围,被怀藏三言两语已岔得影都不剩。
话是那话,感觉却不是那感觉,让他想要扶额睡觉。
而怀藏的思路更是出人意表的跑到另一个极端:“莫不最后你是想给我挑个烂西瓜,我就说你人没那么好吧。”
“……”良久,南风明灼道,“我确实低估你了。”
怀藏觉得自己猜对了,忿忿:“你真是过分!梦里也想着跟那琳琅亲亲我我就罢矣,却还不忘给我挑颗烂西瓜,还不如把我给忘了呢。”
说完之后意识到漏了话,气焰就熄下去了,脸往下钻了钻,以躲避南风明灼可能会到的怒火:“是你昨晚梦话声音太大,不想听也得听,你怎么总是往我耳朵里填不该听到的话呢!”
然而南风明灼没生气:“你怎么什么话都能听到?”
半晌,怀藏得知是风平浪静的,才冒出脸来呼吸新鲜空气,想了想为何没生怒,大抵是一路走来关系变好了点儿,不太好很突兀的发作吧。
如此她的心也温和良善许多,再想了想南风明灼的话,思绪一下就飘远了。
思了片刻,她意味深长道:“那是,许多的话我都不想听到的,却偏听到了。——你知晓为何我们第一回碰着,明明我都没抬头,之前也没见过你,却认得出来是你么?”
“你说。”
怀藏顿了下道:“你得保证,听了之后不发怒,不激动,不误伤到我。”
得到一个“好”字,怀藏才平心静气欲讲,然而突然感受到南风明灼的手贴在了后脑勺:“把手拿开,我说得安心些。”
南风明灼哂了一声,把她脑袋推开:“你真多事。”
怀藏这才在酝酿之后,娓娓地讲道:“我今年孟夏初去京城的时候,其实不是陛下的舞姬,是住在太子府里。太子让人教我礼仪,甚是优待。”
“那时候三皇子日日来找我消遣时间,有一回他刻意闹我,丢我在一处墙头自己离开,我就沿着傍近的李子树下到了片庭院里,却听到花榭内有两个女子在说话。”
“我记得比较清楚,里面有个女子在生气,初时张嘴闭嘴的怨怼一个人,说她唯一的蠢,最蠢的事就是信了那人的鬼话,许诺的太子妃之位没做到,又与别人孩子一个接一个,看到他就烦却无可奈何。”
“然后懊悔当初若是嫁给‘明灼’就好,懊悔自己骗了他背弃他,去参加选妃,执意要进太子府,说如今她也不在乎什么地位权势,只想与‘明灼’在一起。——她是谁我就不说了。”
南风明灼低沉好听的声音在夜里响:“为何突然讲出来?”
“你怎么这样平静?”怀藏略微狐疑。
“你想看我什么反应?”
怀藏没答,而是回了前面的问话:“我只是想把听到的告诉你,劝你好自为之,与良娣继续下去被太子觉察——”
“他那个人心狠手辣,多坏你是知道,虽说你们本就结了仇怨梁子,可太子良娣是他眼里心里的人,他势必会大动肝火倾力杀你。你能逃过几回?何况你与许良娣做的,那算什么事啊,伤风败俗的。”
听到最后之言,南风明灼一下乍起了毛:“真想把你耳朵割掉,到处贼听!”
激得怀藏小脾性上来转了身,背对他没一会儿似乎睡着了。
南风明灼睁着眼在黑夜中深思,原来琳琅当年背叛他,是因为南风玄城许她太子妃的名分。
他又想起了自己坐在昏灯一盏的书房里作画,听到属下禀报许二娘子与许大娘子长得并不相像,许二娘子亦没有什么心仪的情郎,那种钻心疼的感觉。
恐怕毕生不忘。
六年前他就知道许琳琅骗了他。
与许琳琅相识于春日的泗水郡。那时,滁州、岚州、渟州兵马以清君侧之名反叛,坐镇雍州,南风明灼闻贼首密会于滁州天扬山。
这地临近雍州地界,南风明灼夤夜率精骑百人过界悍闯贼营,取贼魁首级,收令符,免余众,一夕间平息了大胤将至的一场战事。
后由于滁州州牧身死,吏治淆乱,南风明灼暂掌了滁州的政务。
身坐滁州泗水郡,有日春光正好,他在衙署坐得久了,想出去散散步。
私服出巡,走到神澈湖边,那著名的观潮红楼下,南风明灼见到了盯着花灯的许琳琅。
许琳琅很爱笑,很灵动,又聪明,却一切恰到好处。她认真的玩游戏,对于花灯上的字谜信口拈来,较难的略微沉吟也能答得上来。
吸引了许多人围观看,为难得一排的灯贩直挠头,写谜的老儒当场出题,也没能拖住许琳琅收花灯之势。
可最后似乎意尽了,又见小贩愁眉苦脸一言难尽,许琳琅噗嗤一笑,打趣了小贩一句以后,仅取了一支鱼灯,其余的尽还原主。
执着鱼灯边走边看,许琳琅走过南风明灼身旁时,突然顿住脚步抬眸看他。
“你一直在盯着我呢。”
许琳琅眼里不是羞怯,是笑,如春水泛开涟漪的笑。
南风明灼的心也有一层涟漪在泛开。
从来,他没想过有哪个女子会让自己一眼想盯着,对视一眼就沉沦。
那日他们游览神澈湖,柳丝冉冉,相谈甚欢,时候不早临别之际,南风明灼蕴藉问:“娘子在此处可有能做主的长辈?”
许琳琅嫣然笑:“等我想告诉你了再告诉你。——我走了。”
走了几步,半返身微微地笑:“明日还想见我,就再来这儿。”
他目送她的背影,迤逦消失在霏霏绿柳间。
在泗水郡他们静好欢快的相处了两个月,许琳琅便回家去了。
许琳琅是信陵候长女,家住京城安平坊,得母亲允许,带着贴身丫鬟幼杏出来闯荡江湖,因为其母年轻时就是江湖中人。
走时许琳琅说了一句:“记得来找我。”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不过,南风明灼记在了心里。
一个月以后他进京城,浩浩汤汤的队伍,许琳琅在人群中认出了他是雍王,南风明灼在高头大马上,无视诸多的少女抛绢掷花,也一眼看到了人群中的她。
私下见面,南风明灼笑问:“上回说让我来找你可还作数?”
“我什么时候说过?”
许琳琅却又耍起赖皮,眸子的笑落在南风明灼眼里,如绽开的春花,当真世间所有的春夏美景都抵不上的一朵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