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梅星韵的小屋,他一反常态,拉着洛鱼笙坐在榻前,自己则规矩地站着,目光坚定。
“老大!”
他忽然大喊一声把洛鱼笙吓得一愣。
梅星韵掀起衣袍,“噗通”一声跪在原地,举起两条胳膊朝着洛鱼笙行了个标准的大礼,脑门实打实地磕在地上。
“老大,之前是我不对。你救了我,我竟然还想报复你,希望您大人有大量,不计前嫌重新收了我吧!”
洛鱼笙紧咬下唇,但还是泄出几声轻笑,她翘起二郎腿,朝着梅星韵勾了勾手:“乖孙,我可没有压岁钱给你。”
“再说了,我收了你能有什么好处?”
梅星韵脑子不太灵光,但皮相不错,一双桃花眼看谁都深情,他也自知这一点,所以每次被梅文州责骂,就去求母亲。
此刻他自认为可怜兮兮地瞧着洛鱼笙,嚅嗫道:“我,我可以为老大做任何事,您尽管吩咐就行。”
洛鱼笙打量着面前穿的像大公鸡一样的少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移开目光试图不被他干扰。
但梅星韵却以为她被自己打动了,于是自家老大看左边,梅小公子就贱兮兮地爬到左边。老大看右边,他就谄媚地凑到右边。
最后洛鱼笙只能仰头望着房梁,勾唇道:“就你那破布袋的嘴?我上午交代你件事,用不上半个时辰就全城皆知了。”
“谁说的!”梅星韵不死心,从怀里掏出一枚金元宝,将洛鱼笙的视线拽下来:“虽然我不会武功,但我有人脉呀,老大要是想找个人或者查个事,我都有门路。”
他说完,将金元宝又重新踹回了怀里。
这话倒是给了洛鱼笙提醒,少女好奇地凑近,细嗅他身上的熏香,在梅星韵愣神地片刻,从他怀里摸出一根擀面杖。
“哎呀乖孙,你这是准备给谁擀皮呀。”
梅小公子顿时僵硬在原地,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
“老大明鉴,这根本不是我的,是……小霜的!没错。”
洛鱼笙挑了挑眉,紧接着又拿出一把锅铲,轻笑道:“这个也是小霜的?”
“啊,没错没错!瞧她这记性,东西落这也不管。”
“那这马鞭呢?”
梅星韵见状编不下去了,只能双手环胸后退两步。
洛鱼笙忍住笑意,把手伸到他枕头下,赫然掏出一本《折磨洛天的一百种方法》。
她忽然想到梅星韵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姓名,于是尝试设想了一下梅小公子拿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折磨她老爹,紧压下上扬的嘴角,双肩微微颤抖。
“老大……”梅星韵悄悄伸出手想把那本书拿回来,却猝不及防被洛鱼笙握住手腕。
“想让我证明你的清白?”
梅星韵猛地点了点头。
洛鱼笙发出低笑,指腹摩挲剑柄:“那你就得想办法在城里给我打听一些消息,这样公平吧。”
梅星韵双手压在胸膛,紧皱着眉头,似乎真的在努力的想办法,良久后他眸间闪烁微光:“有了,我有钱啊!到集市上打听一圈,谁愿意透露消息就给谁钱。”
让梅小公子想办法是洛鱼笙这辈子做过最错误的事。
“你知道有个词叫‘打草惊蛇’吗?”洛鱼笙指尖敲着桌面,熟悉的心塞感再次传来,她无可奈何地拍了拍桌案:“你要是拿钱买消息,我们不就暴露了吗。”
“这交易我不做了,你就等着遗臭千年吧。”
她说完,拿起剑就要朝门外走去。
梅星韵闻言,一把拉住她,再次下跪道:“老大别走!虽然我不知道城中的情况,但我知道梅府的情况啊。”
洛鱼笙脚步一顿,半信半疑地问道:“什么情况?”
梅小公子下意识环视四周,确定无人偷听后,才小心翼翼地说道:“老大要查瘦马门,怀疑梅府上有人和他们暗中勾结,我可以给你说道说道。”
洛鱼笙眉峰扬起,有些意外。
“你倒是机灵。”
碎光从窗棂跳跃进屋内,投射在梅星韵脸上,照出眼底汹涌的暗潮。
少年垂下眼睫,语气平淡:“所有人都以为我傻,但老大今天说的话,是旁人永远不会跟我说的,而且我也不想继续这么活着,起码得让我爹正眼看看我。”
他这么说着,少女勾唇重新坐回榻上。
“你是想借我之手查瘦马门,也趁机分一杯羹吧。”
梅星韵闻言,坦荡地看她:“是,我帮你,你也帮我,不仅有名还有利。”
洛鱼笙的视线在他身上扫荡,犹如无形的手剥开梅星韵的衣衫,窥探他是否真心。
“成交。”粟玉公子伸手替他拂去膝盖上的尘埃:“以后别见谁都跪,你平日里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呢?”
梅星韵笑吟吟地上前,附耳道:“我只对老大五体投地。”
“哎呦!”
剑柄不轻不重地敲在梅小公子头上。
“来和我说说吧,目前你所掌握的情况。”洛鱼笙问道。
梅星韵闻言收敛了神色,偷偷摸摸地从瓷盘里摘下六颗葡萄,在桌子上依次排开。
“这五个,是我的五位兄长。”
“这个,是我爹。”
洛鱼笙瞧着格外饱满的那颗葡萄,眉头微皱。
梅星韵继续说道:“今天他在前厅那么生气,我觉得还是有些蹊跷的。”
说罢,他又抓起一颗苹果:“一部分原因可能是觉得我丢脸,另一部分,我怀疑是因为你。”
洛鱼笙看着他拿着苹果压了压葡萄,猜测道:“难道是他怕事情泄露?”
“老大,其实瘦马门在姑苏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官府就是抓不到人。”梅星韵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那为什么最近才放出风声?”
梅星韵眼含笑意将瓷盘倒空,然后在洛鱼笙的注视下,倒扣在苹果上方。
“请君入瓮。”
日头偏西,将屋内的光亮遮蔽殆尽。
冷风拂过洛鱼笙的鬓发,少女眸色凛然。
“不只是我,应该还会有大人物来姑苏。”
他神情莫测,笑容耐人寻味:“老大,其实我很早就发现,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我爹的书房里有贵客到访,旁人问他,他也不说是谁,但是看着似乎是极为尊贵的人。”
洛鱼笙上半身前探,音调微凉:“你怀疑你爹。”
如今她算是看明白了,要是让梅小公子正经想个办法那是比登天还难,但要是让他揣测揣测别人,出点鬼点子,他能说上三天三夜。
梅星韵眼底隐晦,指腹摩挲着桌案的纹路,像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中寻到一处容身之所。
少年眼底闪过哀恸,连语气也软了下来,全然没有往日嚣张的样子,更像只受伤的幼兽。
“我也不想,但我害怕。”
怕所有的线索最终指向一个人,那他的所作所为都将是徒劳。
但下一秒,一双手打乱了他的布局,少年望向二人相握的指尖,温热的触感烫在心头,梅星韵浑身一颤,下意识想要抽手。
洛鱼笙掌心下移握住他腕骨:“怕什么,想打退堂鼓?”
太烫了。
让他情不自禁想逃避。
梅星韵条件反射一样双腿发软,又想给她跪下,但迫于老大的威严,还是轻咳了几声:“哪有,我就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清白的,但从来没有人帮我……现在矛头指向我爹,我也希望我爹是清白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内心也在动摇。
听闻此言,洛鱼笙慢慢松开他的手,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梅星韵,你有没有想过别人为什么不信你?”
“因为他们都觉得传言说的是真的。”
少女嗤笑出声,一张桌案被二人分成明暗两面,洛鱼笙身在光里,率先探出手越过了楚河汉界。
“你信吗?”她轻声质问。
梅星韵胸腔一揪,他一直不敢面对的真相终究还是摆在了眼前。
当他第一次发现兄长们似乎都喜欢拿他当挡箭牌时,他并没有多大的怀疑,父亲也是纵容的态度。从无人问津到流言四起,都是由内而外的。
“会不会其中有人,一直在用你的名义躲避追查。”
洛鱼笙目光灼灼。
如果布局之人用梅星韵的名头行事,哪怕查下来,梅小公子也是实实在在一身清白。而这个宅院里的某些人,哪怕知道此事,也选择做一个沉默的帮凶。
梅星韵呼吸急促,胸腔剧烈地起伏。
他不敢细想,仿佛一夕之间熟悉的家人都变成了披着人皮的猛兽,笑脸背后是冰冷的刀锋。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清白的,但所有人都说他在撒谎。
“不……老大…”梅星韵后背发凉,冷汗沿着下颌滚落。
“别怕。”
洛鱼笙坚定地握住他的手,少年喉结滚动,再次加重了相握的力道,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块浮木。
良久后,少女舒缓的声音灌进梅星韵耳中。
“你还可以相信你自己。”
洛鱼笙将五年前师父的话重复给他听。
天地茫然,每个人都在向外求索,但当你发觉有一瞬可能自己正站在世界的对立面,所有人都对你避之不及,那何不向内心看一看,还有自己永远地和你站在一起。
“公子!”
李德贵推开门,神色慌张。
梅星韵猛地一抖,将手抽了出来,脸上攀抹红霞,气急败坏道:“李德忠!你想干什么?!”
“我记得他好像叫……”洛鱼笙犹豫开口,却发现李德贵面露菜色,问道:“你怎么了?”
李德贵没说话,只是脸色异常地望着自家公子。
梅星韵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老大问你话呢,有屁快放!”
“奴才方才路过老爷书房,宫里似乎来人了。”
风铃轻响,拨动心弦。
梅星韵目光深邃,压低声音问道:“你看清楚了?是个什么人?”
李德贵知道自己看见了不该看的,稳了稳心神,结结巴巴道:“这回来的是,是个太监,奴才还听到他跟老爷说什么这次怎么约在书房。”
梅星韵回眸望着洛鱼笙。
“也可能只是巧合。”少女淡定回答。
“但,是哪个宫里的呢。”
眼下皇帝病重已久,膝下的八位皇子都虎视眈眈,明里暗里竞相出手拉拢朝臣站队,连长公主都开始下场谋划了。
这本不奇怪,但怕就怕有人为了巩固势力,买通官员和瘦马门交易,不正当获取的钱财再流通进党内,层层盘剥受苦的还是百姓。
洛鱼笙思索片刻,问道:“李德贵,你来时有人跟着你吗?”
李德贵摇了摇头,如实回答:“并没有,当时我还特意确定周围无人才来找公子的。”
“找些水来。”
梅星韵虽然疑惑,但还是将自己的茶盏递了过去:“茶水行吗?”
洛鱼笙端起杯盏,起身来到门前,将杯中的茶水悉数浇在李德贵来时的路上。
主仆二人见状,好奇地凑上前。
只见地面上瞬间显现出一道银色的痕迹,从门口蔓延到屋内,直至李德贵脚下。
“这,这,”李德贵仔细瞧着衣袖,矢口否认道:“不是我干的,公子,洛大侠,你们要相信我!”
“当然不是你。能悄无声息地给你下浮线,此人应该也是江湖中人。”洛鱼笙蹲下身,伸出手抹了一把银粉。
“这是什么呀老大?”
“浮线。追踪用的,撒一点在人的身上就能自动延展,但是遇水会现形。”
李德贵吓得瞪大双眼:“那,那现在怎么办?”
洛鱼笙眯起眼睛没有立刻答话,唇边勾起一抹揶揄的笑意,问向身侧的梅星韵:“五个兄长,你最讨厌谁?”
梅星韵眼珠子转了转,又一次发出渗人的笑声。
“桀桀桀桀桀桀~三哥你给我等着。”
说完,二人相视一笑,只留下李德某在风中凌乱。
“把衣服洗了,再将洗衣服的水沿着书房倒到他三哥门口。”
“切记,别被人发现了。”
李德贵点头如捣蒜,赶紧抱着衣服退下。
梅星韵已经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