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走了？”

李暮云忽然问，语气仍旧寻常，那一瞬间，孟回产生了一种他就是何许的错觉......

不过这小子打算在这里赖到什么时候？

“嗯，你听到了啊，后天的票。”孟回回过神，语气尽量轻松，掩饰住那一闪而过的失神。

李暮云没有说话。

挂了电话，看到李暮云，孟回又感受到了那股久违的尴尬，昨夜的记忆像被打碎的镜子，片段零散地闪过脑海——模糊的灯光、交缠的呼吸，还有酒精催生的冲动。

他忽然觉得，或许自己潜意识里是故意的，想要借一个陌生人来承接一些放肆的行为，来对抗何许的背叛。

清醒过来之后又觉得尴尬，他有点分不清到底那一种情况更加不真实，是跟何许分手更不真实，还是跟眼前这人正合时宜的纠缠更加不真实。

眼前这人......

他再次打量起李暮云，这个年轻的、好看到仿佛独处一个次元的人类。他在剧组见过不少艺人，每一个都惊为天人、精致无瑕，见多了难免乱花渐欲迷人眼，只不过李暮云是不同的。

他忍不住拿李暮云跟艺人对比，从而得出结论——他完全不输，甚至更胜一筹，无论是身高还是身材，还有那副不知道怎么形成的冷淡和疏离表情。仔细观察他的脸，孟回发现他眉骨略高于常人，有种俄式的颓丧与寒气，但他又是彻头彻尾的东方皮相，兼具温润与舒展。

这样的人是很不真实的，在孟回二十多年的人生经验里几乎找不出第二个，他想起昨天他突如其来的告白，那骄傲到仿佛全世界都不会拒绝自己的直接，还有随后而来的不合常理的贴心举动，他忽然对他特别好奇。

“昨天你说......”孟回看着对方，顿了顿，“你昨天说喜欢我，为什么？”

李暮云坐在对面，看着他，不紧不慢开口：“你是我喜欢的类型。”

“............”

“你喜欢的是什么类型？你喜欢过很多人么？”孟回觉得这个回答很无厘头，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还是说你看我像个傻的，觉得逗我玩很好玩？”

“没有，只你一个。”

对方说话很简短，孟回一开始就注意到，他似乎不怎么说长句子，嗓音很好听，很是优雅从容。

“像你这样的，喜欢你的人应该不少吧？谈过很多个了吧？你很喜欢玩弄感情么？恰好看见可怜的被分手的我，恰好那个时间想要尝试一下我这种‘败犬’型——或者换种好听的说法——‘破碎’的类型？”孟回语气逐渐变得咄咄逼人，自以为很能拿捏对方的心思。

“没有，你是第一个。”李暮云仍然平静回答。

“第一个什么？”

“第一个喜欢的，第一个表白的。”

............

真的很诡异。

从昨天到现在，每一件事都很诡异。孟回觉得自己活了快三十年，几乎没有一次经历像现在这么跳脱，他的人生就像一条既定的轨道，最为出格的大概就是作为同性恋的他竟然能跟何许相安无事地一起过日子过了这么久。

他是个很寡淡的人，生活中从没有遇到过太离奇的情节，学生时代有漂亮女孩跟他表白，但那也仅止于青春纯爱的范畴，步入职场之后，也陆陆续续有那么几个或外表优秀或者家境优渥的男女跟他示好，但那同样停留在现实的边界，现实的剧情并不会太过梦幻到像电视剧——

啊，最离奇的情节应该是在工作第二年，片场，有个十八线的男艺人跟他搭话，上来就动手动脚，明说想跟他睡一晚，被他打哈哈搪塞过去，那人他还记得，确实帅，身材也没得说，但很没素质，被拒绝的当场就破口大骂，诸如“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给脸不要”之类的话，还扬言要找人弄他，让他在这一行混不下去（虽然最后并没有什么影响，只是他丢了面子之后的口嗨罢了），一系列行为竟如此符合孟回对于娱乐圈某些九漏鱼群体的刻板印象，令他觉得无语又好笑......

随着年纪越来越大，他的生活越发无聊——他也喜欢这样的无聊，无聊就意味着不出错，就意味着安稳的幸福。

李暮云太突兀了，无论是外表还是行为，他就像是从天而降的美丽boss，来配合他在与何许分手的家庭伦理剧情中，挣脱出一条复仇线，他在伤心绝望之余确实不自觉地走向了那条剧情线，也在人生的第26个年头第一次放任自己，体验了一把一夜情——跟一个比明星还要耀眼的年轻男孩。

“你猜我信不信。”面对李暮云的回答，孟回反应很直接。

“为什么不信？”

“为什么对我这种凡人一见钟情？”

“你......觉得自己不配被我喜欢吗？”李暮云微微侧头，目光直直地锁在他脸上，平静中透着几分不解。

“......”孟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来说去，他发现自己潜意识里就是这么个意思，但被对方明确提出来就显得直白难听，“那倒也不是——”

“你很好，比任何人都要好。”李暮云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像夜空的湖面，让人看不透底。

............

孟回真的搞不懂现在的年轻人的脑回路了。他到底是不是在消遣自己？他跟自己也没差多少岁，不至于有代沟啊。

“所以呢？你是真打算跟我谈恋爱？”

“你允许的话。”

孟回伸出双手抓起两把头发往脑后边拢了拢，他还是想不通。

“不喜欢的地方，为什么要去？”李暮云又开口道。

“什么？”

“那个电话，你不喜欢，为什么要去？”

听到对方问这个问题，孟回短暂地愣了一瞬，他下意识想要反问、嘲讽对方的天真，想要长篇大论一番给这个年轻学生上一课，同时也发泄一下自己作为社畜多年的身不由己和积怨——但他忍住了。

“并不是所有的事情不喜欢就可以不去做。”

“不喜欢的工作，就不要去做。”李暮云说，语气似乎带了点命令的意味。

“我不工作，你养我么？”孟回又想笑了。

“可以。”

............

“我很贵的。”

“我有钱。”李暮云又说。

............

所以是个家里有点小钱的任性富二代么，孟回心说。怪不得这么自说自话。

“你能做主么？”孟回冷哼一声，这种没吃过苦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最是烦人了，动不动就情啊爱的，把喜欢——都不能说是喜欢，把一时冲动奉为至高无上的真爱，随口一张就吐出唯你一人的誓言，生活要是真的这么容易就好了。

“你能保证自己永不变心，并且说服家人，不顾世俗的目光，与一个男人共度一生么——不是包养那种，是真的共度一生。”

他忍不住质问，对着这个年轻的男孩，一字一句，似乎是在透过他问另一个年轻的男孩，那时候他们也是大二，19岁，那时候的何许，谨慎、克制，规规矩矩，却在这个问题上无比坚定，所以孟回才相信他啊，相信了那么多年。

“为什么不能保证。”李暮云淡淡质问回来，仿佛这是什么很难的事情，他不明白孟回为什么对这个问题反复纠结。

孟回并没有打算从他那里得来答案，他只想戳破年轻的天真幻想，李暮云这一番热切和直白令他想起了自己，想起自己惨烈收场的寻常理想。

孟回觉得讨论该到此为止了，他不想继续陪这个天真的小少爷玩要玩具的游戏。于是他冷下脸，语气变得硬邦邦：

“我不知道你是玩我还是怎么，昨晚......昨晚你情我愿，你也成年了，我不算占你便宜。但是不要再继续了，我没心思陪你玩一见钟情的游戏，你想找个便宜男朋友，想在叛逆期玩一把有趣的过家家，你可以去找别人，凭你的条件，这个人应该不难找，我岁数大了，陪不起你——”

“你对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吗。”李暮云看着孟回，冷不丁问道。

“什么意思？我们以前见过？”孟回也是被他问得一愣，这不应该啊，自己不是个记性差的，李暮云也没长一张大众脸，如果真见过，他不可能毫无印象。

见他这样，李暮云的眼神微微暗了暗，他本就寡言，也无从说起，他看着孟回——和七年前一模一样的脸，只是头发变长了，人似乎更加苍白，眉眼间多了许多疲惫。

那时候李暮云才11岁，即将去往英国的前夕，就在跨江大桥千禧渡的正中央，他遇到了19岁的孟回。

到后来许多事情都记不清了，但他唯独记得那一双眼睛，那样一双满怀故事的、雾蒙蒙的眼睛，跟妈妈谢少容在22岁时出演的经典角色“阿南”如出一辙——就连抽烟的姿态都是如此相似，他绝无可能记错。

“那么。”李暮云收回目光，“走之前，答应请我吃的饭呢。”

“哦，对。是该请你吃饭的。”孟回应着，心中又忍不住吐槽，这小子看起来养尊处优不像个计较的，倒是忘不了自己这顿饭，“我后天一早就走，明天肯定来不及，要不就今晚？”

“可以。”

“你想吃什么？”孟回随口一问，他摸不清对方脾气，也懒得去猜他喜好。

“都行。”

“这么不挑啊？”孟回说，“现在的学生这么好打发么。”

“你请的，什么都好。”

............

这小子是在卖乖吗？看他一脸屑样地说出这些漂亮而讨好的话，孟回总感觉有种说不出来的不对劲。如果说李暮云真是玩他，那这演技也未免太到位了。

到现在，孟回自己都不知道该信几分，他甚至渐渐接受了这种不明所以的相处模式——荒唐，却又意外地轻松。

打定主意，把欠他的那顿饭还了，然后谁也别再搭理谁，不过因为这小子，他今天并没有如自己预料的那样，一直陷进分手的阴霾里无法自拔，这点确实托了他的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