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更迭,又是一年春。
这是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却因净虚和顾云卿的到来变得有些不同寻常。
这时江逾白剑道初有小成,同辈弟子称呼他大师兄也多了几分尊敬和认可,正是春风得意的年纪,遇上年龄相仿的少年自然按捺不住一较高下的心思。
二人持剑相对而立。
沈璧站在师父身侧,目光专注地看着林中衣袂翻飞的江逾白。少年意气风发,一招一式干脆漂亮,劲瘦的腰身似乎蕴含着无穷的力量,如雪压枝头却不折的竹。清亮的桃花眼如摇碎了星光落入黑玉般的眼眸,也落入谁人黑暗冷寂的心海,刻下一轮永不落幕的明月。
瞬息间,二人攻守形势逆转。
沈璧眉头微蹙。顾云卿剑势如人,沉稳内敛,招式干净利落,每一剑都有其深意,可见其极为深厚的基础。江逾白虽悟性极高,奇招频出,但耐性却不足,若是拖得久了,恐怕落入下风。
只见江逾白折身踏树,信手捻住一枝桃花,反身向顾云卿刺去。桃花树受到剑气激荡,落下纷纷扬扬的桃花雨,一红一白两位少年身形交错,如翩然相触的蝴蝶。
顾云卿始料未及,竟连桃木剑都偏了几分,堪堪削去江逾白一缕发丝。清冷的脸上显出一点少年人的无措,只是直愣愣地看着笑意明媚的江逾白。
江逾白肌肤胜雪,但不是雪色那样冷,而是如玉般柔和生光,又因方才比试了一场,脸颊透出薄薄的红,比开的最好的桃花还要美艳三分。
顾云卿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见有人唤师兄。
言笑晏晏的江逾白登时转过头,嘴角笑意更深。顾云卿下意识伸出手,江逾白却如一条灵活的鱼在他眼前消失,转眼便到了几步之外。他后知后觉转过头,却见红衣少年背着手,上身微微前倾,任由一只手捏着帕子给他擦脸。
他回忆了一会,终于想起那个叫江逾白师兄的人,是江逾白的亲师弟,沈璧。
姿态亲密的二人浑然不觉有人在身后默默注视。
江逾白靠奇招略胜一筹正是志得意满,满头心思都是在师弟面前好好炫耀一番。而沈璧一面要替江逾白擦脸,一面要听江逾白说话,自然分不出别的心思。
顾云卿从不屑听人私话,但江逾白轻快的话音却不由自主地传入耳里。他默然站在师父身边,心思全然飞到了另一处。
只听江逾白如开屏的孔雀故作轻松地将如何打败他一一说来,当中不乏一些添油加醋,却又在结尾处别扭,但不乏真心实意地夸上顾云卿一句。
沈璧闻言只是微微一笑,温声道:“在阿璧心里,无人比得上师兄。”
江逾白看着沈璧沉静的神色,忽然想起沈璧虽于修道一事上勤奋刻苦,又颇有悟性,但至今尚未参透道心,临上头的喜悦便被冲淡了一些。
沈璧虽面上不说,但江逾白与他相处日久,多半猜出他心中有些失落。他初来沧澜时,尚不能从家族之难中走出来,而自小受的教养又不允许他失了礼数,故而面上对任何人都是一副彬彬有礼的君子模样,实际上疏远有余,亲近不足。
唯有江逾白与他朝夕相对,才得以窥见几分真实情绪。
他入门晚,虽悟性高却也吃了不少苦头,又一心以师兄为榜样,常常练到手磨破了,也无知无觉不肯停下。但寻找道心不讲求个人努力,只在乎一个缘字,有的人终其一生都不知道心所在,便算不得真正的入道。
江逾白相信沈璧绝非平平之辈,但自己做师兄的帮不上忙总有些歉疚,他干咳一声,扶住沈璧的肩,故作轻松地道:“阿璧你放心,不管以后如何,师兄会永远保护你的。”
沈璧眉睫一颤,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师兄此话当真?”
江逾白拢住他的肩,不假思索道:“自然是真的,师兄什么时候骗过你?”
沈璧嗯了一声,眉目含笑,语气虔诚:“师兄说的,我都会信。”
如少年江逾白所料,沈璧在二人第一次独自下山历练时悟出道心,在命悬一线时提剑反杀了妖兽,自此修为突飞猛进,加之他温和有礼,风采卓然,在剑修中实为少有,自然而然成为沧澜的第三十六代掌门的最佳人选。
年少时我说要永远保护他的誓言也就没了用武之地。
我站在空旷的林间,看着沈璧背着昏迷不醒的少年江逾白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过铺满落叶的小径,浓白的雾气渐渐模糊了背影,将周遭一切吞没。
阴湿的水汽如附骨之疽渗入五脏六腑。
“逾白,两派合盟不是小事,纵使扶玄掌门顾云卿是你师叔的嫡传弟子,你若不愿,为师和你师叔也绝不会强迫你应下这桩联姻。”
师父昔日的话回荡在天地之间,那时我才得知扶玄有意选我做掌门的契约道侣。
我对此事并无强烈的抵触感,一来魔道势力越来越盛,正道各派始终各自为政,倘若无人将各派团结起来,难以与之抗衡;二来沧澜与扶玄之间颇有渊源,也算同气连枝,联姻对两派都有好处;三来听闻顾云卿此人性情冷淡,结契恐怕也只是以大局为重,貌合神离的道侣我听闻过不少,结契之后私下各过各的生活,互不干涉。
至于情爱,不过是过眼云烟中的沧海一粟,我既无心悦之人,这一点便无关紧要。
“我不同意。”
这一声近在耳畔,掷地有声。
我转过身,天地变幻。
沈璧站在院中,手中还提着一个不合气质的油纸包。他嘴唇紧抿,温润的眉眼透着少有的坚决和冷淡。
“沈璧,”师父叹息一声,“你师兄已经答应了。”
他置若罔闻,只是一步步朝我走近,琥珀色的瞳孔变得又黑又沉,见我目光闪躲,才如梦方醒般敛了目光,勉强勾出一个笑,语气如往常一样温和,甚至透着些小心翼翼:“师兄在和我开玩笑对不对?”
不等我接话,他将油纸包塞到我手中,自顾自地说下去:“这次我离开的久了一些,师兄生我气是应当的。我日夜兼程赶回来,还买了师兄最爱吃的莲花糕,师兄原谅我这一次可好?”
“阿璧——”我动了动被沈璧握得发疼的手腕,想从他手中挣脱。油纸包在拉扯中不慎掉落,莲花糕从散开的一角滚落,跌进潮湿的泥土中。
不对劲。
太不对劲。
这眼前一切如有实质,痛感也不似幻觉。我本猜想此处是魔气爆发后借由记忆临时产生的某个虚构空间,待力量消散,这个空间也会消失。
为什么这一切反而越来越真实?
从沈璧进来的那一刻,事情的发展已经不再遵循我的记忆。他对我从没有过这般强硬的一面,即便当时得知我要和顾云卿结契,他也只是沉默了一会,问我是不是自愿的。
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他便笑了一下,说我的愿望就是他的愿望。
眼前的沈璧与我认识的沈璧处处不像,可是,我看着沈璧落寞地盯着散落一地的莲花糕,为何会有一些歉疚呢?
“师兄答应过我,会永远陪在我身边,”他一字一句,竟是将昔日我说的话都刻在了心里,连说出来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害怕他人觊觎的珍重,“一念坡的承诺,每一年生辰许的愿……师兄,你要食言吗?”
“我——”我话音艰涩,搜肠刮肚竟说不出一个字。
沈璧轻轻握住我的手,将我拢在手心,轻声道:“我不怨师兄,是我无用,才会留不住师兄。师兄,让我抱一抱,好不好?”
我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辩解。或许是坠入空间之前回头看向沈璧的那一刻生了杂念,又或许我本就对沈璧有愧,才让魔气有了可乘之机。
沈璧恳求的样子太过可怜,我几欲拒绝,最终还是闭上了眼。
清浅的草木香扑面而来,如一阵风穿透我的身体。紧接着,空间四分五裂,景物破碎,露出一望无际的黑和脚下一处极小的光点。
耳边风声隆隆作响,我不受控制地向下坠落。
絮絮私语灌入耳中,有的是我和沈璧讨论剑法,有的是我捉弄沈璧,沈璧无可奈何地唤我师兄。直到最后,一处陌生的对话落入我的耳中。
“施主今日来此有何事?”
“我想问的事关于一个人,我很重要的人。”
“阿弥陀佛,施主所问之人心思澄明,大道一片坦途,只是——”
“只是什么?”
“他注定桃花满身,执念深重之人遇上他,劫数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