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踏进村,天色陡然暗下,越往前走,越难以视物。阴冷的风掠过衣摆,卷起堆积的落叶。鬼哭一般的呜咽声时近时远,如影随形,盘桓不去。
“师兄,你看。”
我循着沈璧视线看去,丝丝缕缕的魔气如百川归海般汇聚在一处高楼上空,形成巨大的黑云漩涡:“这么重的魔气,恐怕一时化解不完。”
“沈掌门,江道长,”无尘捻动佛珠,霎时指尖佛光萦绕,周遭魔气凝成丝线绕过指缝,最后消失在淡金色的光芒之中,“贫僧略通净化之术,要化解此地魔气,只需诸位将其封印交予贫僧便是。”
沈璧眉头微蹙,似要追问却没有开口。
我望了望不断往外蚕食的漩涡,当机立断:“来不及了,我们三人去漩涡中心,宁尘你同阿忠兄弟去寻人,其余人分头行动。”
众人一应称是,纷纷散开深入城镇之中,路口只剩我们三人。
沈璧这才开口:“此地魔气生于极渊,凶险异常,我与师兄二人合力也不敢担保万无一失,不知师父有几分把握?”
我心下一凛,沈璧此话问的不无道理,剑修重在一剑破万法,以刚克刚有余,化柔却不足,一剑下去恐怕魔气四散不得根除,沾染魔气的凡人也难免受到波及;而佛门重在修心,对于术的修炼并不专精,便是梵海寺的和尚也只是略通一二。
我虽看不出无尘实力深浅,但此事绝非一般人可为。我张口想说什么,触及无尘淡泊的目光却又鬼使神差将话吞了下去。
凡是修士,只要修行到一定境界,便会生出独立于五感之外的第六感。这第六感玄乎其玄,却是修行最关键的凭依,修士之间成敌成友、成知己成道侣也离不开它的作用。抛开无尘的样貌不谈,我从未怀疑过我的第六感。
若非相遇在错误的时机,我与他或成知己。
无尘似是看出我心中所想,定定望来一眼:“我从不许诺我做不成的事。”
心中有如大石落地,我粲然一笑,对沈璧道:“师弟,出家人不打妄语,我相信他,当务之急是把人救出来,剩下的事之后再说。”
沈璧嗯了一声,温声道:“那便仰仗师父。”
“分内之事,”无尘微微颔首,目光回转,“有一事还得提醒二位,极渊是极恶之地,豢养的魔气吸食了此地凡人精气与诸多恶念后更加壮大,封印之时切记守住灵台,勿生杂念,以免走火入魔。”
“记住了,”我拍拍他的肩,胸有成竹,“一会站得离我们远些,不必担心我和师弟。”
青光如电,我握住现形的碧霄,与沈璧飞身上了屋顶,朝漩涡中心掠去。
“师兄,”沈璧落在毗邻的一处楼顶,鸣玉负在身后,发出寒芒,他环视一圈,道,“有些不对劲。”
我三步并作两步,翻上更高处查探。冥原镇依山而建,房屋排布高低不一,小路纵横交错,漩涡中心位于一片空旷的场地上空,一座朱红楼阁之前。那是明氏祠堂。
沈璧道:“依阿忠所言,镇上有不少人被魔气控制心智,但我们一路行来,一个人影都不曾见到。方圆百里没有其他城镇,人不可能凭空消失。”
“未生神智的魔气只能依靠本能寄居他人肉身,漫无目的地驱使肉身寻找下一具合适的容器,”我表情凝重,头顶的漩涡如张开的恶魔之眼居高临下地俯视众生,在魔气汇聚的中心处有一团熊熊燃烧的黑色火焰,火焰之内包裹着一颗黑色的果实,“这里的魔气已经孕育出母体,恐怕那些百姓都被它控制……”
“师兄小心!”
话音未落,一道罡风自火焰中直冲面中而来。我抬剑祭出灵气,青芒大炽,横劈出一道剑光将黑雾撕开一道口子。
却见那口子忽然生出獠牙兜头扑上来,口吐黑色烈焰,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我持剑闭目掐诀,周身灵气悉数灌入剑身,符文缠绕其上,结出寸寸寒冰。我提剑而上与那无面獠牙的怪物缠斗至一处。
“师兄!”沈璧向我奔来,半途却被一道长龙般的魔气拦住去路。
剑影交错间,我猛地回头,高声道:“别过来!”
怪物吃痛长啸一声,长尾一扫卷起飞沙走石扔来。我旋身避开,碧霄剑身一振,灵气凝成一张无形的网将飞石裹住,却见那碎石飞速旋转,合成一个硕大的球,嘭得炸开。
气浪如巨潮掀来,我翻身后跃,不防一道气刃横擦过腰际,尖锐的疼痛漫过四肢百骸,我身形一歪,从空中坠落。
天旋地转之间,有什么将我轻轻一托,耳边呼啸的狂风忽然静了,再回过神时,我已落在地上。环在我腰间的手紧了紧,又放松下来,虚虚圈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借力站直身体,对上沈璧焦灼的目光,摇摇头:“我没事。”
忽然狂风乍起,巨龙长啸一声,拖着一道泛着金光的伤口从上空盘旋而过,燃烧的魔气如迸裂的火星从伤口处滚落,很快消失殆尽。
“万空教你的那些佛咒对付他们倒是有些用处,”我扯了扯嘴角,“下回我也向他讨教讨教。”
沈璧闻言转过头,神色无奈:“师兄还在恼我?”
我瞪了他一眼,心道,等你何时不亲近那帮和尚,此事才算是翻篇。
沈璧笑了一下,桃花眼中波光粼粼,随即正色道:“此咒只有一时之效,斩草除根却是不行的,只要母体不死,魔气便生生不息——”
沈璧话未说完,就见一龙一兽忽然化作一团遮天蔽日的黑雾涌来,浓黑的雾中深深浅浅的魔气涌动,渐渐汇聚成一个个轮廓,或高或矮,或胖或瘦,或步履蹒跚,或健步如飞,一双双漆黑的瞳孔空洞地望着前方,直到映出一青一蓝两道身影。
我抵着沈璧的肩,低声道:“这里的人果然都被控制了。”
人群渐渐围拢来,黢黑的眼中显出偏执和狂热,似是看到垂涎已久的食物。
“师兄。”沈璧唤道。
我神色一凛,应了一声,与他联手结印,青蓝两道灵力相互交织,形成一道无形的墙将他们阻隔在三步之外。我凝神收剑,闭目诵念清心咒,喝道:“破!”
埋头向前的人群动作一滞,空茫的眼睛中出现些许亮光。
空中响起一记闷雷,一团黑雾自漩涡而下,直扑人群。
我抬剑甩出一道剑光,黑雾刹那间一分为二,却未停滞一瞬,转眼间悉数没入人群之中,安静下来的人群忽然爆发出痛苦的惨叫与哀嚎,扭曲的身躯上腾起浓雾,如燃烧的黑色火焰。
我下意识上前一步,被沈璧拦下,皱眉道:“师兄,凡人之躯承载不了多少魔气,若不切断与母体的联系,再用清心咒只会适得其反。”
“江道长。”
我和沈璧循声回头,无尘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手中握着那串古朴的佛珠,驳杂的裂痕爬在离流苏最近的一颗佛珠上,显眼又沉默。
他手指微动,佛珠被收入掌心,苍白的指节溢出淡淡的金光,四散落入人群之中,躁动的人群慢慢平静下来。
“若沈掌门与贫僧联手,至多可压制一刻。”
沈璧?
我与沈璧对视一眼,他眉头微蹙,但接触到我的目光时却舒展了眉头,轻轻颔首,道:“此处有我,师兄万事小心。”
我点了点头,嘱咐他也要当心后提气纵身向漩涡掠去。
越靠近漩涡中心,便越觉得胸口如压了一块巨石,黑色的火焰中魔气翻涌,形成一层薄薄的罩子紧紧裹住当中的黑色“果核”。果核表面覆有坚硬崎岖的外壳,鲜红的纹路如燃烧的岩浆,犹如跳动的血脉自顶端淌下。
我信手挽了个剑花,碧霄光芒大盛,无数道剑影结成一道剑阵,向果实攻去,却见黑色的火焰腾起数丈,欲将剑光吞没。
我持剑而立,符文自指间流淌而出,如同游蛇灵活地缠上狰狞的火光,化作水流结为寸寸寒冰。青色剑光化作利箭长驱直入,直直插入顶端的缝隙中。
果实外壳应声寸寸开裂,白色的光芒从缝隙中透出,刹那间照彻半边天际,亮如白昼。灼热的气浪如海潮铺天盖地袭来。
茫茫白光中水墨般的光点汇聚成重重虚影,眨眼间幻化成一颗跳动的、乌黑的心脏。
我心中一动,顶着热浪举剑向它刺去——
心脏剧烈地收缩了一下,浓黑的液体顺着剑身缓缓滴落,化作腥臭的雾气朝四面八方炸开,声音震耳欲聋。我皱了皱眉,本能侧过脸,却听见沈璧的声音遥遥传来。
他的脸色苍白,衣袍在风中翻飞,竭力向我奔来。
我透过飞扬的发丝勉力辨认他的口型。
他说,师兄,回来。
我猛地回头,却见心脏已化作一个巨大的吞噬万物的黑洞兜头罩来,目之所及皆是空无一物的黑。我身形一晃,坠入无底的深渊之中。
没有声音,没有风,没有光。我像一具失去形体的魂魄在黑暗中无止境地坠落。
直到某一刻,天光大亮,鸟雀啁啾。我睁开眼,站在云遮雾绕的山巅,清凉的山风穿山而过,风声簌簌,携着草木的清香,摇落一地梨花。
幼时我练剑练的累了,便会坐在这棵大梨树下发呆。若是被师父抓到,他便会冷声训斥我——
“江逾白,还不从屋顶上下来?”
记忆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却比现在的师父嗓音年轻。
“哎!”清亮的少年音如珠落玉盘。
我恍惚回头,便见一抹红色的身影自瓦上一跃而下,发丝与红色的发带相互交缠,迎风扬起。
红衣小少年的身量堪堪过师父的腰,束着神气的高马尾,脚蹬一双黑色短靴。他背着手,身板却挺得笔直,抬起脸,露出眉间一点红痣,目若桃花,眼尾微微上挑,却因目光纯粹毫无妖媚之感,倒像一只好奇的小猫,鲜红的嘴唇微微上扬,一笑便胜人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