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里的人像渐渐清晰。
墨色卷发,深蓝瞳眸,略显冷寂的面容上,那双表露着直白意味的眼神坦然看向她。
毫不避讳的目光里,是沉静而淡然的打量,仿佛诱惑沉船的塞壬,事不关己地低吟浅唱。
那样矛盾的眼神,恍惚间,和记忆里曾以为溃散、却始终纠缠不去的样子交叠在了一起。
岁月荏苒,经年已逝,她和饶新夏谓之天长地久的相守誓言,似乎都快走到了破碎的边缘。
而这个人,竟然一直都没有放下过。
如隐匿行踪、追行百里的猎手,对自己看中的目标,怀着持久的耐性,和必得的把握。
就像她的行事一般。
如果没有见到过本人,只是从饶新夏和外界的描述中去认识,贝阮大概会感激对方对饶新夏的照顾。
但多年前BS大厦下的见面,让她对这个女人不得不心生忌惮。
状似无意的言辞谈吐,实则是有意显露的恶劣,既表露着对她的‘所知甚详’,还隐含着与饶新夏的‘深切关联’。
她不仅是饶新夏的上司、老板,还是有着共同爱好的朋友、伙伴。
她熟知工作状态下的饶新夏,她们一起在公司里开会,在楼下吸烟,她们共同参加那些活动,甚至在有必要时同行出差。
如果只单算两人都在BS的那两年,大概她与饶新夏的相处时间,甚至还要长于彼时频繁出国的贝阮。
所幸,饶新夏很快意识到了伴侣的情绪。
在对方主动开口前,申请调去了欧洲。
这个选择适时又妥贴,因为那段时期,贝阮也经常需要前往欧洲与乐团合作演出。
所以这件事情很快在两人之间翻了页。
等饶新夏重新调回总部时,卓谕已经回到了集团。
她本就是卓家这一代指定的继承人,不可能一直放在下面的公司里历练。
而没过多久,当卓谕正式出任卓越集团的总裁时,饶新夏接过了对方走后空置多时的位置。
仅从工作身份而言,作为老板的卓谕,对饶新夏确然殊为看重。
双方都‘避嫌’到了这个程度,哪怕仍有需要回到集团见面的时候,贝阮也不愿意继续在这件事上,表现得过于紧逼。
只是她心里的确有根刺,一直都都没能完全拔出来。
在目光扫到桌上那张彩墨纸页时,被刻意无视、悉心回避的尖锐疼痛,就从隐秘的地方一点点渗了出来。
显眼处的的黑体大写字母,排列出让她全身发冷的单词。
DOWNHILL……
高山速降。
人类对下落重力最极致迷恋的表达之一。
精神与躯体反复在掌控与失控的边界漂移徘徊,大脑理智与身体直觉在毫秒间相互抗争,高山雪域的速度与激情,直面、甚至抛却恐惧的信仰之跃……
这一切,才是饶新夏沉迷雪山,总是对那些被积雪覆盖的崇高峰顶,怀抱着兴奋与向往的真正原因。
不难想象,当对方在城市高楼中仰望天际之时,那双眼眸里映着的,一定是那些孤寂冷峰的倒影。
相比卓谕曾经带她去的那些地方,昨天让她不小心伤了手的Mont Gelé只能算练习场。
当勇气冲破理智的前一刻,当她们背着雪板登上山巅之时,脚下寒峻彻骨的深雪,会随着雪靴迈动的步子,颤颤崩溃,向下滚落,跌进无尽的谷底。
而在终于站上天空与山脊相接的至高处后,伸手探出,能够真的穿越无形的绵云,呼吸间能够感受到与万年前相同的凛薄寒气,凝神静听耳边狰啸的冽风,入目所视,浩瀚云海间,山体化为吞噬胆量的猛兽,冰河陷落时,降下淹没勇气的雪浪。
身处这样的地方,大概确然能让人感受到灵魂的澄澈。
当然了,最重要的,还有那一跃而下,生死皆抛诸身后的‘自由’。
那才是饶新夏心心念念所追求的,世间任何挑战都不能带给她的,最极限的刺激。
一个人,从海拔三千米的山崖跳下去,随着重力的牵引,初始速度会从一秒后的35km/h,逐步加快至终端速度的190km/h。
在跃下的第二秒,坠落的速度约为70km/h。
而这个速度,甚至还不如饶新夏上一次从这里的某个山峰滑降下去的平均速度。
纵然这些闪烁着危险的数字如此骇人,她还是曾尝试压下本能与认知衍生出的恐慌,想要试图去理解。
毕竟,人与人之间有着万千不同,不能因为一件事情不符合自己的观念,就对另一个人的想法和行为强加压制。
可这份隐忍,在看到周季然朋友圈公司年会的照片时,悉数转为了怒火。
当晚到家后,本是快快乐乐拎着礼物想找她的饶新夏,像一片被狂风吹落、飘进崖底的树叶。
被山崖下激荡的海浪冲打、卷携到汹涌的汪洋深处。
那里等着她的,还有更加狂躁的巨浪,和充斥着怒火的电闪雷鸣。
即便她当时的情绪如此激烈,甚至明显吓到了毫无准备,却通过联结深深感受到那份怒意与恐惧的Alpha。
但当对方回过神来,还是弯下身柔软地抱住了她,温声细语、姿态良好地认了错,并像以往那些不经意造成的误解一样,迅速提出了解决方案。
多年前的保证,像饶新夏对她所有的承诺那样,悉数被好好遵守。
直到昨天。
而此刻,在饶新夏身后慢慢站起身的Omega,那双深海般的眸子里,正带着一丝探究的笑意,与她对视。
卓谕……
相比捕风捉影,实际却根本没沾上边的傅予年,她对眼前这个人的忌惮渊源,要来得更长、更深。
分明慌了神的人下意识转身,看到一脸冷淡走近的Omega。
贝阮披着她的大衣外套,连个眼神都没分给她,径自来到了卓谕的面前。
这是她们第二次见面。
卓谕主动伸出了手。
“贝小姐,好久不见。”
素净纤长的手伸出,和对方轻握了下。
“卓小姐。”
贝阮语气淡然,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寒意。
“我倒是没想到,所谓的‘同事’……”
她转过头,看着正呆呆立在原地的Alpha。
卓谕笑了笑,接过话:“也没错,卓越的文化比较平等,称我为‘同事’,没有不合适的。”
贝阮收回目光,唇角勾了下:“确实,没有不合适。”
“卓小姐是来度假?”
“本是有些公事要谈,已经说完了。”
卓谕弯腰捡起桌上的纸页,语气平静道:“来的路上看到感兴趣的活动,正和饶新夏聊起呢。”
蓝眸里划过隐隐的笑意,满意地看到姿态优雅的女人神情微微怔住。
没等这僵持的气氛进一步蔓延,思绪回神的饶新夏直接开口道:“卓总,时间不早,你还是先回去吧。”
卓谕看着她的眼睛,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只是没忘记提醒她:“记得截止时间。”
“嗯。”
低低应了一声,目视着女人的背影离开视野。
饶新夏紧绷的肩线松了些,轻轻拉住了贝阮的手。
不愿和她在公众场合谈这些,贝阮压着阴郁的情绪,随着对方往电梯走。
不远处目睹了这一幕的两人对视一眼。
薄雾咽了咽,眨眨眼说道:“我觉得,要不,让她俩自己先解决一下吧。”
纪雨涵小鸡啄米:“是的是的,我们还有好多行李要花时间整理。”
深知贝阮性情的薄雾在电梯里心惊胆战。
“我的妈,你看到贝贝刚才的脸色了么,从小到大,我就没见过那么沉郁、感觉直接脸上要下暴风雨的贝阮。”
纪雨涵连连点头:“姐姐,不要对一个比你小七岁的人叫妈。但是,嗯,我确实也没见过贝姐姐这么可怕的样子。相比之下,我觉得饶新夏完全就是只纸老虎。”
薄雾冷笑:“哼,她才不是纸老虎,她是只花蝴蝶。国内的事情还没弄清楚,国外还有追过来的,我要是贝阮也该气疯了。”
“可我姐说,她和那位傅小姐没什么的呀。”
“呵呵,宝贝,你还小,不懂得有些人既要又要还要的虚伪。不离婚之前有点什么,那算她婚内出轨,哪里都不占理。离了婚后,还不是想干嘛就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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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门‘叮’一下打开,Omega大步走出轿厢,后面身高腿长的Alpha险些没跟上。
房门闭上,贝阮抬手掀落身上的大衣,身后的人反射性垂手,在衣摆触上地板前捞了起来,顺手挂到了外间衣架上。
饶新夏神情有些凝滞,贝阮脸上的寒意让她不知该如何开口。
其实,就她此行的目的而言,她不该如此顾忌贝阮的情绪。
她的目的,本就是离婚。
可作为一个习惯了向对方践守承诺的人,她有些做不出那样刻意为之的举动。
哪怕,刚刚那张宣传单,的确有勾动她按在心底的渴望。
她承认,刚才对卓谕的回答,是有些压抑之下的脑子一热。
但此时此刻,面对这样的贝阮,她实在没办法说出那些话。
沙发上的人锁骨微微起伏着,明显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但就算克制了神态动作,此时室内如此安静,二人离得又这样近,她怎么会感知不到那些明显的情绪。
那些混杂了伤心、难过、无奈、悲伤……还有愤怒的情绪。
饶新夏走到贝阮身前,半蹲下身子,握住刚刚牵着的那只手。
指尖冰凉。
“我不去。她只是来找我谈工作,顺口一提。”
身前的Alpha声音低低地解释,并将结果放在了前面。
“她特意跑来V城,和你谈工作?”
沙发上的人却似乎不太相信的样子。
也是,这事听上去的确奇怪。但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又不能在这样的时间场合说出来。
饶新夏眼眸半敛,点了点头。
她不多作解释,反而让贝阮心下轻松了几分。
如果需要,饶新夏可以有很多理由来解释楼下奇怪的一幕。
但她没有解释。
那么至少,在谈工作这件事上,她并没有撒谎。
心气微顺,手上用了点力,Alpha顺势坐到了一旁。
稍稍观察了下身旁的人此时的表情,饶新夏试探着转移话题:“我刚刚好好像看到了薄雾。”
虽然只是瞥了一眼,但她视力很好,应该没有认错。
贝阮垂眸道:“她们来度假。”
虽有些讶异,但饶新夏也没再多问。
“那中午要一起吃饭么?你是不是还没有点餐。”
“嗯。”
“那要不,一起去镇上吃吧。”
“好。”
贝阮的情绪还是有些低沉,饶新夏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眼睫微微颤了颤。